鄴城魏王府內。 段基與段林相對而坐,麵對段基急迫地詢問,段林飲了一杯茶,緩緩地說:“還記得我和皇兄講的那三個國家的故事嗎?” “我認為劉備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參與平滅黃巾立功出道,不是得到荊州收服諸葛,不是連孫抗曹赤壁大戰,也不是占據西川進位漢中王。而是青梅煮酒論英雄!” “許多人都有一顆英雄的心,但很少有人能真正成為一個英雄。獻帝傳出衣帶詔,企圖誅除曹氏,起初董承找到劉備的時候,劉備並不應允,當時他還在想方設法掩藏自己的雄心。” “但當曹操說出那句震驚掉劉備筷子的‘今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時,劉備真的隻是害怕嗎?害怕曹操看穿了自己盡力掩蓋的雄心?” “並不是。論罷英雄後,請看劉備是如何做的。他當即同意了董承的計劃,但董承等人行事不密,事泄伏誅,劉備又立刻尋找機會出逃,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襲殺徐州刺史車胄。” 講到這裡,段林停頓了一下,段基趕忙問道:“有什麼關竅嗎?” 潤了潤嗓子,段林便繼續說:“很簡單,煮酒論英雄一事,喚醒了劉備那顆英雄的心。此前劉備總是在藏拙,尤其在受製於曹操時,他的作為甚至可以說有些猥瑣。” “但就在這件事以後,他突然變得極為果決。因為他是英雄,他不應該如此壓抑,即使真龍有蟄伏之時,也定當要有一飛沖天之日。因為他是英雄,所以在行路艱難時,任你是大樹、還是草芥,砍了便是。” “我堂堂天下唯二的英雄,簽一個衣帶詔,殺一個車胄,難道還需要理由嗎?或者說,你擋了我的路,就是我殺你的理由!” 沉默良久,這位已經在尚書房陪侍三年多的二皇子段基問道:“這就是你拂逆父皇的理由?” 段林拱了拱手,認真地說:“是!” “我以一闕《水調》換來了長留京城的機會,就是要輔佐你,真正登上太子之位!”段林說。 “太冒險了!假如,假如父皇一怒之下將你打入百王院,豈不是萬劫不復?”段基憂心重重。 段林卻灑然一笑,答道:“劉備簽衣帶詔,就不冒險嗎?假如他沒能逃脫,而是跟董承一起丟了小命,豈是萬劫不復能形容的?況且,我終歸沒有到那一步。” “我其實不愛喝酒,我更愛飲茶,也不愛作詩,更喜歡講些小故事。但必要時,劉備可以種菜,我也可以是個酒鬼,或是個詩仙。”段林說。 段基盯著自己的這位弟弟一言不發。迄今為止,他依舊看不透段林,但他知道,沒有段林,他的確也走不到今日。 當初在麟德院,他自己先是知道了父皇即將來臨的消息,是段林,手把手地導演了一出戲,一出名為“快刀斬亂麻”的戲。這出戲讓自己有了“人主之姿”的評價,讓自己得以進入尚書房。 沉默中,一個人的進入讓段林眉頭緊鎖。 魏王府參軍帶來了宮內的消息以及皇帝陛下最新的旨意——四皇子段峙之母劉妃薨,段峙進位趙王,特許留京守孝。 “皇兄,你的對手出現了!”段林說。 興山縣衙,一本本匯報遞入,一條條命令傳出,即使其中不乏負麵的消息,段然也全不在乎。隻要事情還在可控範圍內,他將不遺餘力地推進下去。 興山除縣城外,下轄四個鄉,城北二鄉已經清查完畢,城南進度緩慢,竟沒有一個鄉徹底完成。段然果斷將城北的人力投入到城南,企圖以重壓迅速了結。 至於已經查清楚的城北,段然也開始著手安排審計,爭取在年前能夠將新的分配方案下達出去。 城南、張鄉、張家裡。 計吏已經不是第一次來找張槐喝茶了,自從縣城裡那個新來的大官下令要度田以後,每一天,總有人三五成群地敲開自家大門,今天甚至一連來了二十多個。 這些人根本不是興山人,所有的道理都完全跟他們講不通。 家裡的土地乃是世代辛勤勞作積累下來的,還在荊國的時候,自家便已是本鄉最大的門第。同鄉許多人都和他家沾親帶故,便是那些被安置在此的外地人,張槐也是處處忍讓。 可是憑什麼,憑什麼他要拱手將土地交出去?祖宗傳下來的家業絕對不能毀在自己的手上。張槐想。 他坐在椅子上氣得發抖,很想把外麵的人都攆出去,但是他不敢,他太清楚夏國軍人是什麼樣子了。 段然花了將近十天的時間去調查張家,除了刨祖墳以外,手下的那些人幾乎無所不用其極。現在,他決定親自去拜訪一趟。 屏退眾人以後,段然隻帶著劉全一起進了張槐的書房。 “本官是誰,想必張君是清楚的,本官來意,張君也該明白。我也不作贅述了,該如何做,希望張君心裡有所計較。”段然並不落坐,隻站在張槐的書房裡說道。 張槐很想起身見個禮,卻全然提不起力氣來,隻好絕望地問段然:“大人,我家數代積累,方有如此家業,歷代家主都是良善之人,我在鄉裡也有些好名聲。敢問大人,張家何辜?” 段然也不看他,站在窗前,瞧著那些木質雕花,將心裡記下的那些事情背了出來:“荊國章華二十五年,歸州水災,張家裡有名為張合者,因土地歉收,向同村大戶借糧十五石,這並不夠一個五口之家的一年口糧。次年,由於張合負擔不起九出十三歸的高利,於是抵押田土,成為那家大戶的佃農。至今張合的後人應該還在為你家種地吧?” “荊國宰元三年,還是在張家裡,有一胡姓人家,男丁死於戰場,其眷屬無力耕種之下,乾脆成了你家的奴仆,他家還有沒有後人,這我就不清楚了。” “夏國陸鳳十二年……” 一樁樁一件件,這是段然那些手下們調查出的結果,有的記錄在縣裡的檔案上,有得靠的是艱難而細致的查訪。 說完,段然回過頭來,看著這個愚昧的老朽,問道:“張槐,你還敢說你家歷代良善嗎?” “胡安是有後的。可是,若是沒有我家接手,他們那些人便真就死無葬身之地了。”張槐頹然說道。 段然冷哼一聲,隻說:“本官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然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張槐的書房,劉全輕輕合上了那扇同樣是木質雕花的朱門。 出了張府,有一小吏急匆匆地向段然匯報情況,段然厲聲說道:“殺!” 直到孫生火人頭落地前,口中還在高喊著:“我在襄陽城下挨過刀,我為皇帝陛下流過血。” 入伍之前,孫生火就是一個賭徒,在趙州老家,他便已經臭名昭著了。 從前他總是輸,輸光了家產,輸沒了老婆。當債務已經無以復加時,他將目光投向了戰場,他決定最後再賭一次。 他以為他賭贏了,雖然沒能在軍中博得一個真正的好出身,雖然分到的土地也不如從前父輩交到他手裡的多。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但他覺得他翻身了,在興山有了立身之本後,便違背了曾經最後再賭一次的誓言,開始重操舊業。 隻不過他從當年那個被下圈套的人,變成了給別人下圈套的。 孫生火和當年並肩作戰過的戰友一起,出資開了個盤口。他們將目光瞄準了同樣是戰場上退下來的那些人,在一次次的賭博當中,他贏下了萬貫家財,贏得那些“袍澤”傾家蕩產。 然後,他開始花錢行賄,以確保自己的賭檔能安全運營,以威脅那些輸家不得不認賬。他覺得他這輩子做的最正確的決定就是參軍,他看到了自己更光明的未來。 直到收到這個名為“度田”的通告,孫生火靠著自己並不高的文化水平,一個字一個字的研究縣衙下發的文書,卻發現其中每一條每一款幾乎都是沖自己來的。 他不能接受。他好不容易才打了這樣一個翻身仗。 然後孫生火就發現他再也聯絡不上那位官府中的靠山了。於是他試圖糾集起那些一同殺過人的戰友、一起“做生意”的夥伴,聯合對抗度田令,卻發現竟無一人響應。他知道,他隻剩下一種手段了——賭,這是他的立身之本。 孫生火重新立下了那個誓言,再賭最後一次,賭自己不會死,賭自己能保下家業。他帶著自己的兒子、家丁、打手盤桓在宅院附近。起初他沒想真殺人,但人總有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他覺得他已經到了。 當他被一幫軍漢按在那塊他贏來的土地上時,他想起來,他們身上穿著的皮甲,自己也曾有過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