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驚醒了靠著船篷瞌睡的兩人。神父撥開船篷上的小簾,通過窗口往岸上望去。 岸上奔馳的馬匹上,一個騎手挺直如鬆的身軀穩穩立著,隨著馬背隻是微微起伏。河麵已寬,小船離岸已頗有距離。雖然月色黯淡,但曾小川仿佛能看見騎手的目光緊盯著河中的小船。佩斯托亞鉆出船篷,立在船頭,也是挺直了身軀。 岸上的馬匹放慢了速度,雙方一時齊頭並進。雖然誰都看不見對方的臉,但是都知道雙方在對視著。 時間仿佛停滯了很久,又仿佛隻是一瞬間,神父欠了欠身,“願主保佑你!”他在胸口劃了個十字。 騎手兩腿一夾,馬匹加快速度竄了出去,眨眼便把小船拉在了後麵,並且越拉越遠,消失在前路不見。 曾小川心猛的揪了起來。這兩個洋鬼子不知道得罪了誰,隻怕是敵人追上來了。自己托庇於佩斯托亞也不知是禍是福。 佩斯托亞沉著臉,又鉆回船篷中。他打開藤箱,從裡麵取出一把裝飾華麗的短管火槍,握在手裡。他對曾小川說道,“應該是殺死巴澤洛的敵人追上來了,他們可能會在前麵攔著。傑森,害怕嗎?” “對不起,神父!如果不是我耽誤了行程,就不會被人追上了。”曾小川低頭說道。 神父擠出一絲笑容,說道,“跟你沒有關係,無論如何我們不可能趕在他之前到江口,差的還很遠。”又說道,“很好,敵人終於肯從黑暗中走出來了。讓我看看是誰。” 後麵的船夫顫聲問道,“神父,我...我隻是個撐船的...,我...我” 佩斯托亞安撫他道,“你隨時可以跳水逃走,他們應該沒有工夫為難你的。”又從身上取出個袋子,從裡麵數了十來枚銀幣出來,遞給船夫道,“到時候不要舍不得你的船,這些銀幣就當是賠付吧。” 銀幣是來自美洲的墨西哥鷹元,在大順疆土內也頗為流行。船夫認得,倒是有些歡喜的收下。 船又行了一陣,天色已微亮,可以隱約看得見前路。眾人便發現遠處果然有一條船橫在河麵。先離得還遠,隻是一個黑點。漸漸靠近,便看出是一艘比眾人所乘的烏篷船大了些許的平底沙船。船上站著一個大漢,從身形上看似乎便是剛才的騎手。他手裡提著一把弓,眾人剛看清時,他已經展臂拉開,弦梢哼動,一箭嗖的飛來。 那箭篤的射在細細的篷壁上,離曾小川不過半尺的距離。曾小川臉色發白,船夫也是兩股戰戰,然後突然撲通一聲跳入船後的水中。 佩斯托亞讓曾小川躲進船艙中去,“不要在這做靶子,快進去。第一箭隻是試射,下一箭就不會偏了。”曾小川急忙鉆進船艙,放下船簾,忽又回身拉開,探頭問道,“神父,你不進來躲躲嗎?” “靠躲是不行的”,佩斯托亞移動身體,立在船頭,將整個船艙口檔在了身後。 那箭手已又是一箭射來,佩斯托亞手臂微抬,用槍柄將射往胸口的箭磕飛了出去。槍柄與箭的磕擊發出“叮”的一聲,聲未落,又是一支箭出現在神父的腹前。神父卻已迅速將手揮下,將箭打落。 箭手又搭箭拉弓,這次卻是一聲弦響,三支飛出,呈品字形射向神父的胸腹。神父揮手之間,三支箭掠船而過。 那弓箭手毫不停歇,手臂動作飛快,弓弦連聲,箭頭接箭尾的連珠般射來。箭矢如有眼如有魂,瞬息之間劃破空間,誓要穿透佩斯托亞全身各處。 但這些箭都被神父一一擋開。也不見神父有多大的動作,隻是手臂揮動,手腕翻飛。箭雖急,神父的動作卻能看得一清二楚,毫無猶猶豫豫或手忙腳亂的感覺。 無人操作的小船順水而下,仿佛沖陣的駿馬向著箭陣突去。箭陣鋪天蓋地,卻被沖陣者迎頭劈開。不過片刻功夫,兩船已要相撞。 那箭手怒喝一聲,在兩船相撞的瞬間跳起,左手將弓一甩,弓弦往神父臉上抽去,右手在腰間一撫,手中已多了一柄雪亮的鋼刀,向神父的脖子抹去。 就在同時,一道銀色的劍光自神父身側猛的亮起,將他和那箭手的身影同時罩住。火花四濺,劍光如雨水般飄灑,兵器相撞聲此起彼伏,其中夾雜著一聲砰的槍響。 隨即身影分開,劍光散落,隻見那弓箭手手腳攤開,呈大字形,仰麵倒在沙船中,胸口血液汩汩而出,已然死去。神父的肩上也有血跡滲出,手中火槍的槍管已斷開兩半。神父看向河邊一側,說道,“很好!你終於現身了!” 曾小川順著神父的視線看去,這才注意到一個身穿月白長衫的男子正淩空站在河麵上。那男子大概三十餘歲,腰間掛著一個劍鞘,此時散落的劍光合而為一,回到劍鞘中,隻露出一個劍柄。 人怎麼可能站在空中?曾小川再仔細看去,發現橫著的沙船上頭尾都有一根繩索連在岸邊的樹上,所以才能橫攔在水麵而不會隨水流漂走,白衣男子正是站在繩子上。隻是剛才夜裡昏暗,沒有注意到。 那白衣男子痛惜的看看箭手的屍體,對神父說道,“佩斯托亞神父,你應該是白銀騎士的實力吧?” “原來是府臺趙大人”,佩斯托亞似乎這才認出白衣男子來,欠了欠身,說道,“我非常非常的迷惑,想請趙大人解釋一下。可以告訴我為什麼要殺死巴澤洛嗎?為什麼要殺我們?” “哈哈!為什麼要殺你們?”白衣男子打了個哈哈,臉上卻毫無笑意,咬牙切齒的說道,“你們在本官所轄之地目無王法、橫行無忌,傳播邪教、壞我人心,誘我百姓不敬神明、不敬祖宗、不敬官府,你卻問本官為何殺你們?” “根據各國與貴國皇帝簽署的條約,我們在貴地的傳教是得到許可的”,神父提醒道,“你這樣的野蠻行徑將得到保教國和貴國皇帝的嚴厲懲罰。” “殺光你們,誰知道?”白衣男子冷笑道。 神父將曾小川從船艙裡拉到身邊,指著他道,“這是貴國的孩童。府臺大人的意思是要殺死自己國家的孩童?” 白衣男子瞥了曾小川一眼,“既入了你邪教,便是忘了祖宗,便非我華夏苗裔。” “他的父親,被你們推出作為巴澤洛一案的替罪羊而無端慘死,你如今又要殺死他唯一的兒子,你就沒有任何內疚之情嗎?” 白衣男子目光柔和了些,“抵禦外侮,總是有人要犧牲的。所謂慈不掌兵,若是事事顧忌,如何成得了事。他們父子的血債,應該算在你們這些蠻夷身上才是。若非你們蠻夷非要入我國土,哪會生出這許多事情!” “真是無恥啊”,神父嘆道,“這是你的自己的意思,還是你伯父趙節度使的意思?或者還是貴國皇帝的意思?” 白衣男子回答道,“剛才與你廝殺的是我伯父牙軍的副軍使,你覺得我伯父知不知道。當今皇上聖明,本官殺了你們兩個邪教士,皇上隻有歡喜的份。” “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曾小川突然插嘴道,“你卻拿不相乾的百姓檔箭,不肯擔一點乾係。懦夫,偽君子!” 白衣男子怒斥道,“你這黃毛小兒懂得什麼?若是坐實了官府參與,那就會引來敵國大軍,到時戰火連綿、生靈塗炭,我大順百姓何辜?” “怪隻怪你們這些蠻夷不知收斂,到處亂串。若不給你們點教訓,隻怕以大順之大,也再無一寸平靜之地”,白衣人對著神父,緩緩拔出劍來,“死在本官的正氣劍訣下,也算是你們的榮幸。” 佩斯托亞也從黑袍下取出一把西洋細劍來,對曾小川悄聲說道,“找機會跳水逃走。帶上我的行李,裡麵有一封信。找個識字的幫你讀信,你按照信上的做。你會遊泳吧?”曾小川點點頭。 神父將細劍舉在眼前,橫豎各劈了一下,又劍尖向上舉著。 白衣人耍了個劍花,朗聲吟道,“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話音剛落,仿佛有一麵氣墻從他身後猛然升起,又似水汽蒸騰,讓他身後的景色有了一絲扭曲。扭曲的空間中,似乎有山川河嶽與日月星辰的光影流動。 這,這是什麼?曾小川目瞪口呆,世界觀受到了極大的沖擊。原以為是歷史類的,後來似乎是武俠類。如今看來,倒是玄幻類的? 白衣人一步步慢慢走了過來,走一步吟一句, “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 白衣人氣勢節節攀升,手中的劍突的伸出一截劍芒,吞吐不定。 “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 神父的細劍向下一劃,轉了個半圓,劈在沙船頭與河岸相連的繩索上。西洋劍雖不用來劈砍,但神父的臂力加上劍的堅韌仍然斬斷了繩索。 白衣人撲通一聲掉進了河裡。 “走”,神父腳下一蹬,小船向前竄出,神父身體卻向後飛落。眼看也要落入河中,神父細劍連揮幾下,快得隻見殘影,已勾纏住了沙船上那段斷掉的繩頭。神父向後一撥,身體借沙船之力在空中劃過一條弧線,已追上了烏篷船,穩穩落在了船尾。 突破攔截的喜悅在曾小川心中剛剛產生,一柄飛劍如閃電般劃破空間,釘在了船尾。飛劍的劍柄上纏著一條繩索,正連在河岸的樹上。緊接著一個白色的人影從河中破水而出,踩著繩索急沖而來。 神父手腕翻飛,手中的細劍揮出一陣狂風暴雨,向著繩上的白衣人卷去。白衣人縱身而起,頭下腳上,手抓住繩子一抖,飛劍便脫離了船板。他將繩子舞出一圈圈的繩浪擋在身前,一時發出無數噗噗的聲音,將劍光擋在外麵。 一方的攻勢如水銀瀉地,一方守的水泄不通。 神父左手探出,抓向繩索。白衣人一手豎掌迎擊,一手已抓住繩上的劍柄,揮舞劈刺反守為攻。拳掌交接,聲音如雷轟鳴。其間,火花四濺,劍光如雨水般飄灑,兵器相撞聲此起彼伏。 又鬥得片刻,白衣人大喝一聲,手中劍光暴漲,神父向後一跳,一道明亮的劍光勢不可擋的追著神父橫掃而出。神父左手一翻,手中已多了一柄火槍,瞬間開火。而劍光中也有一道劍芒突伸,在神父的胸口一閃而回。 戰場突然安靜了下來,戰鬥中的兩人身影分開。白衣人胸口中槍,佩斯托亞胸口中劍,都是捂著胸口,緩緩坐倒。 曾小川提著藤箱沖了上來,“神父,你怎麼樣?”急忙打開藤箱,在箱中亂翻。傳教士許多都是靠行醫來遊走傳教的,通常都會帶著行醫的工具和藥品。 “繃帶,繃帶在哪?”曾小川急得滿頭大汗。他從來沒有急救方麵的經驗。 “不用...不用費勁了,我...我將回到主...的懷抱”,神父勉力說道,“我死...死之後,請給我火化,哦,來...來不及了,可能...很快會有...有士兵過來搜索” 神父仿佛回光返照一般,說話順暢了些,“我死...之後,屍體放入河中,順水漂流,也許可以漂入大海,回到我的...故鄉。” “行李與信如我之前的安排,還有我手上的戒指也給你。接下來的路...要靠你自己走了。孩子,願主保佑你,願主保佑你!” 他垂下雙目,對自己呢喃道,“願上帝的溫柔和慈愛帶領你進入他的天堂。願你的內心充滿勇氣,迎接生命的下一步旅程...”聲音漸輕,終不可聞。 曾小川鼻子莫名有些發酸,也不知怎的,不過和這洋和尚相處了幾日而已,心中竟空空落落的。 又突然想到那個白衣人,急回首看去,見那白衣人閉著眼一動不動,似乎氣息全無,方才鬆了口氣,卻見那白衣人猛然睜開眼來。 曾小川嚇了一跳,本能後退兩步。白衣人嘴角掛上一絲笑容,問道,“小子,你叫什麼?” 曾小川緩緩蹲下身,撿起腳邊的西洋細劍,戒備的看著他不說話。 “你莫害怕,本官也活不了多久啦。”白衣人道,“你把他手上的戒指摘下來給我看看。” 曾小川見那白衣人胸口血止不住的往外湧,已染紅了半邊身軀,隻盼著再拖些時間,讓他血流盡了才好,便磨磨蹭蹭的蹲下身去,從神父的手上緩緩摘下戒指,將戒指豎起來朝那白衣人滾過去。 白衣人撿起戒指,拿到眼前仔細打量,“原來這便是西洋人的須彌芥子啊,這等神物,我大順都沒幾個。” 曾小川驚訝的急問道,“這是儲物空間戒指?”雖然前世從來就沒有過這東西,但廣泛存在於小說影視作品的想象中。 “嗯,確實可以儲物,也不知內裡大小幾何”,白衣人嘆道,“若非有這個東西,本官又怎會發現不了這洋鬼子的身上還藏著一把火槍?時也命也!” 白衣人又打量了一下曾小川,說道,“你居然知道須彌芥子,可是讀過書?” 曾小川道,“我書讀的可不比你少!” 白衣人哈哈一笑,隻道少年大言不慚,心想既然讀過書,這就好辦了。隨機解下腰間的玉佩,與戒指一起放在手邊的船板上,說道,“這世道人心詭詐又各處盜匪。那洋鬼子真是傻了,讓你一小兒獨行千裡。嘿嘿,隻怕行不過百裡就會被人砍了手腳做乞兒。本官把這玉佩給你,這是本官的信物。你可持此佩去武昌見我伯父,他會安排你讀書,保你一個前程。” 曾小川沉默不應,白衣人又道,“此事於你有益,也於國有益。你便是如願順利到了洋鬼子的地盤,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洋鬼子視你為豚犬,你可願意?族人千夫所指,你可當得?戰端一起,白骨露於野,千裡無雞鳴,你可心安?” 曾小川猶豫一陣,欲言又止。白衣人問道,“你想說什麼,直說便是。” 曾小川便問道,“你背誦那正氣歌時,好像身後真的有日月星辰山川河嶽顯現,那是怎麼回事?”世界觀這種頭等大事,曾小川一直放在心頭。 “超凡上了一定品階,便有諸於內,形諸於外。佛門稱之為法相,道門稱之為陽神,我儒門稱之為顯心。西洋騎士似乎也有血氣狼煙之說。你不入超凡,自然不懂,也不必去懂。” “那如何才能入超凡呢?” “你聽從本官的安排,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或有入超凡之機”,白衣人又勸道,“你聽本官的便是。” 曾小川點了點頭。白衣人心下鬆了口氣,又指著自己的那柄劍,繼續說道,“這柄劍頗為不凡,你持之有害無益,交與我伯父,可有不少賞賜。” “你不是要殺我滅口的嗎?”曾小川又反問道。 “此一時彼一時也”,白衣人見他又反復,皺眉答道,“我傷勢已重,活不了啦。這殺洋人的事便由我擔了吧,與你無關!” 白衣人說罷隻覺身體越來越冷,意識越來越模糊,心想,“罷了罷了,身後之事,計較不得了。”便閉上眼睛。 好一會,忽聽他又開口吟道,“弦歌振長空,鐵騎橫槍行。功名正自許,身命失前程。生死成詩篇,史冊留英名。”朗聲大笑,隨即氣絕。 曾小川見他已死,將那玉佩和戒指撿起收好,在白衣人屍體上踹了兩腳,啐道,“我信你個鬼,你個糟老頭子壞得很,想讓我自投羅網吧?” 隻怕自己前腳登門出示玉佩,後腳就被拖到牢裡大刑伺候了吧? 這一天遭遇連連,更是親眼見到血腥搏鬥、屍體橫陳,饒是曾小川在見過陳有根頭顱之後已經強悍了許多,仍然是心神恍惚了一陣,不知今夕何夕。發了一會怔,心神收回,此時半邊天空露出了魚肚白,另一半仍是繁星滿天。曾小川將神父的屍體按他的意願推到了水裡,看著他漂遠,才把船劃到岸邊,把白衣人的劍丟入水裡,又在白衣人身上搜刮了一些銀錢,提著神父留下的藤箱迅速遠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