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小川到達江口鎮時,大隊的軍兵正出城往河的上遊而去,應是已發現了趙府尹和那位副軍使的屍體。曾小川迅速趕去碼頭,尋了一艘去長江下遊的貨船,談好了價錢,便登船等待出發。 曾小川知道雖然沒人會認得自己,也不會有人將自己與河上兇案聯係在一起,但是卻經不起盤查。一個半大的孩子,身上既無路引,藤箱裡又有一些西洋物件,委實惹人懷疑。 這艘船是去往江寧的運送牛皮豬鬃的貨船。這類長途貨船通常都會有幾間夾帶人的客艙。此時曾小川所處的客艙有兩張床,卻還隻他一個人。 曾小川將藤箱打開,裡麵的物事都用油布包的結結實實的。曾小川一一打開,最底下放著一本聖經,還有一本棕色蒙皮的筆記本,筆記本裡夾著一封信。另有兩隻鵝毛筆,一卷繃帶,幾瓶不知什麼用途的粉末,以及幾件換洗衣物和一個針線包。 曾小川打開信,共兩頁紙。一張是拉丁文,曾小川看不懂。一張卻是漢字,寫了攜帶這封信的順國少年是耶穌會士佩斯托亞·卡爾多索招收的學生,請給予方便雲雲。文末附上了到上海後與耶穌會的聯係方式。 曾小川將信收在懷裡。然後在針線包裡找出一根稍粗的細繩,將戒指和玉佩串好,掛在脖子上塞進衣領裡。無論是將戒指戴在手上還是將玉佩掛在腰間都太過打眼,隻怕會惹來賊惦記。再說,這玉佩溫潤晶瑩,一看就是高級貨,與自己的補丁裝也太不協調。 曾小川打開聖經,裡麵全是拉丁文。曾小川又打開那本筆記本細看。裡麵倒是有些漢字,夾雜著拉丁文。曾小川讀了一會,似乎都是聖經裡的內容,便合上放回藤箱。 等了許久,船仍未開,曾小川焦急起來。此時艙門吱的一聲被推開,走進來兩個人。一個是花白頭發的老者,另一個是身形健壯的青年。那青年肩上一條扁擔挑著兩個碩大的麻袋行李,隻是艙門狹小,他便把扁擔放下,手提著行李硬擠了進來。 曾小川看那行李都被擠得變形了,青年卻毫不在意,也不知道裝的什麼。那老者見艙裡已有人,沖曾小川拱了拱手,便在剩餘的那張床板上坐下。青年將行李堆在一起,也在那床板上坐下。此時狹小的船艙除了兩張床和那兩人的行李外,便隻剩狹窄的過道可以立足了。 老者又拱手道,“小老兒李進財,這是我兒李智豪。萍水相逢,敢問小哥名姓。” 曾小川回道,“在下曾小川,見過老丈。” 李進財疑惑的問道,“曾小哥就一個人嗎,怎不見你家大人?” “那倒不是,”曾小川掩飾道,“我家主人性喜獨居,便打發我在此,他在另外的艙中。”他在剛才和船主還價中,已打聽出船上還有單人艙,隻是已租了出去。此時胡亂應付一下,總勝過讓人輕易探了底細,產生歹意。 “哦”,李進財點頭道,“小老兒常年在這江上販些貨物,此次販些雲貴的煙草去江寧。不知小哥和貴主人是去哪裡?” 曾小川見這船遲遲不開,這李進財卻打聽來打聽去的,心下煩躁,不客氣的說道,“主人吩咐過,讓我們這些下人都管好自己的嘴。” 李進財訕訕笑道,“自當如此,自當如此。” 幾人皆不再言語。過了好一會兒,船身震動,似是出發了。曾小川暗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跨出艙門來到甲板上。 晨光透過天際,灑向了浩蕩的江麵。清晨的碼頭開始忙碌了起來,各種客船、貨船、漁船開始升起風帆,晨風吹的帆布獵獵作響。碼頭的街道和巷道也逐漸熱鬧起來,商販和小販們開始擺攤,售賣著早點和各種貨物。水手和苦力們排著隊在船與岸中上下穿梭。 曾小川所乘的貨船逐漸遠離,碼頭的嘈雜聲慢慢遠去,隻餘咆哮的江濤拍打著船舷。 曾小川靜下心來,總算可以好好琢磨一下自己今後的道路,還有這詭異的世界。漢字,文天祥的正氣歌,一樣的風俗地理人情,這隻怕是藍星的平行世界。隻是歷史在某個地方拐了個彎,比如一片石,因此便有了個大順朝。這都沒問題,邏輯上說得通。但是,什麼法相陽神,什麼血氣狼煙,這濃濃的玄幻風是什麼鬼?外星人的遊戲?神明的惡作劇? 自己前世是怎麼死的?這個問題從小到大曾小川回憶了無數遍。三十二歲死於癌癥,在醫院的病床上去世,晚期的病痛依然記得清清楚楚。有什麼異常嗎?沒有。沒有被外星人綁架,也沒有神靈的召喚。一閉眼、一睜眼,就來到了這裡,確切的說沈翠蘭的肚子裡。在胎中和繈褓中偶爾清醒的過了渾渾噩噩的一段時間後,理清了前世今生。 其間並沒有選擇角色,起名捏臉的記憶,想來不會是什麼元宇宙。不過,也許記憶有問題呢?那隻可能是胎中和繈褓中這段時間了。 曾小川想的煩躁,不過作為心理上的成年人,該放下就放下,想不通就不去想了。如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順利到達上海,托庇於洋人。然後憑借前世的見識,賺錢賺名聲。還有,超凡。入了超凡是不是就能飛簷走壁?是不是就能劍氣縱橫三萬裡,一劍光寒十九洲?哪個華夏男人沒有武俠夢,曾小川當然也不例外。 不過好像也不怎麼樣啊,這麼原始的燧發槍一槍就死。也是,要是真有飛天入地、翻江倒海之能,舉著錦衣衛腰牌喊喊你有科學我有神功,洋鬼子怎麼也打不進來。不過說起來,老佩斯托亞還是很厲害的。除了騎士,洋鬼子是不是還有法師和吸血鬼?要真是這樣,這世界真是握了個大草。 入了超凡是不是就成了長生種?也不知道老佩斯托亞多少歲了。 曾小川收束了一下發散的思維。無論怎樣,超凡是肯定要入的。前世怎麼也是人民的一員、社會的主人翁,在這個世界絕不能做二等人。所以在洋人那立住腳後就要想辦法打探超凡之路,必要的時候可以拿神父給的儲物戒指做為敲門磚。 計劃既定,曾小川精神為之一振。 回到艙裡,曾小川掃了自己的行李一眼。那藤箱仍在原位,似乎沒有人動過。看來同艙兩人還算是正經人。曾小川也不敢大意,銀錢都貼身藏著,大概有十多兩,主要是從姓趙的身上搜來的。晚上睡覺則枕著藤箱。 船上無事,曾小川閑著便在甲板上看江景。兩岸時有山嶺蜿蜒起伏,有時是荒蕪的巖石山峰,有時則是鬱鬱蔥蔥的叢林林木,從山腳延伸到山頂,遙遙相對。沿途經過的田野裡,稻田裡的秋茬殘稻黃葉飄落,風吹過來,耳邊唯有葉簌簌的響聲。有時候還會看到幾處荒草叢生的田地,耕作已經停止,或許是因為地力透支或者是戰亂所致。 江麵上的風聲嘯急,波浪拍打船舷,傳來一陣陣潺潺的聲音。江麵上時而出現幾隻飛鳥,快速地掠過水麵,又迅速消失在天空中。偶爾可以看到一些在江邊撒網捕漁的漁民,也有的手握長竿,坐在簡陋的小船上,專注的等待著魚兒的上鉤。 江上偶有放木排下來的,此時貨船上的水手都會緊張起來,觀察木排的速度航向。若是漸漸接近,貨船便會靠邊等待大排通過再行。曾小川聽水手說那是販木的徽商將川貴的樹木販往江南一帶,在蕪湖便有巨大的堆放木排的木灘。 此時風向不順,船行甚慢,兩岸景色半天不變,看久了卻是枯燥的很。曾小川卻是不以為意,待在艙裡也是悶的很。而且那李進財煙癮甚大,常常叼著煙鬥,從那麻袋裡抓一撮煙草點著了吞雲吐霧。曾小川是受不了這煙味的。 貨船白日行船,晚上停靠岸邊。好在長江上來往船隻甚多,一路有的是可停靠的鎮子。船上不許隨意生火,船員都是去鎮上弄些吃食。乘客無事是不應下船的,船主怕影響行程或擔了其他乾係。曾小川上船時交了九十文的夥食費,便可讓船員早晚給他送餐,吃的與船員一樣,不過是些粗糧饅頭與鹹菜豆芽之類。當然如果加夠銀錢,長江上的新鮮魚膾也能送來。 同艙的兩人則似乎是準備了乾糧,從未在船員手裡買過吃食。這一日傍晚停船,所停之城鎮頗為繁華,兩人吵著要下船去逛逛。船員請示了船主,便放了他們下去。 隻兩盞茶工夫,聽得外麵喧囂起來。曾小川剛想去看看是怎麼回事,艙門猛的被撞開,兩個大漢沖了進來,將他按倒在床上捆了個嚴嚴實實。曾小川剛欲呼叫,嘴裡就被塞了個布頭堵的嚴嚴實實。 兩個大漢一人在前,一人拖著曾小川出了船艙。當先的大漢嚷嚷道,“這個小子是鎮上安五爺家的逃奴,逃便逃了,居然還有膽折回來。回去看老爺不扒了你的皮?” 艙外圍觀的人群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卻無人出頭詢問阻攔。兩人便拖著曾小川往岸上去,隻是跳板狹窄,曾小川又掙紮不休,一時僵持不下。先前說話的那大漢又喝到,“刁奴,別給臉不要臉,再敢亂動,讓你在江裡先喝個飽!” 曾小川絕望之下,忽看到船主正站在遠處,雙手攏袖,皺著眉頭往這邊瞧。曾小川猛的又掙紮起來,向著船主方向,嘴裡嗚嗚作聲。船上水手也都看向船主,船主擺擺手道,“既是苦主尋來,我們沒有攔的道理,此事與我等無關”,攤手做了個請的手勢。 兩人拖了曾小川下船,岸上圍觀的人群讓開一條道,兩人嚷嚷著,“都散了,都散了,一個逃奴,有什麼好看的?”穿過人群,罵罵咧咧的一路遠去。 走到鎮內一個偏僻的巷子,突然後麵快步跟上兩個人來,正是李家父子。那李有財訕訕的笑著,尚未開口,領頭的大漢已從懷裡掏出一小錠銀子,扔給了李有財,“四兩二錢,銀貨兩訖。” 李有財堆著笑臉,接了銀子,又問道,“石爺,這小子身上搜過沒有?” 那姓石的漢子譏笑道,“倒是把細的很。這小子一身補丁,身上能有什麼家當?”說罷探手在曾小川懷裡模來摸去,忽然咦的一聲,扯出一個褡褳來。 從褡褳裡倒出十幾兩銀錢,幾人都是眼睛發亮。李有財道,“這小子莫不是個偷兒,小小年紀偏不學好。”又對那姓石的大漢道,“石爺,咱們事先可是說好了的。” 姓石的斜眼看了看他,從那些銀錢裡挑出一個大概一兩重的小銀塊,又拋給他,“道上規矩,見者有份。就這麼多了,再多沒有。”說完讓同伴拖著曾小川繼續前行。 李有財伸手欲攔,想了想又縮了回去。旁邊李智豪湊過來問道,“爹,就這麼讓他們走了,十幾兩銀子呢!”李有財搖搖頭,“算了,是在別人的地盤上,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我們不過做小本生意的。” “那小子船上的行李裡會不會還有些財貨。咱們得趕快回去,免得被人捷足先登。”李智豪又道。 李有財嗤笑一聲,“給你說說江湖的規矩。船上的無主之物,歸船主所有,船主不在就歸船老大。那小子的行李,早就被船主拿走了,還等你去?要不怎麼石得前上船的時候那船主也不攔一下,石得前下船的時候也不把那小子的行李帶走?那都是道上的默契。我跟那船主打聽這小子是不是一個人的時候,那船主就知道我要做什麼了,你以為呢?” ... 曾小川被揪著衣領在地上拖著走。初始的驚恐已然褪去,唯剩下極度的鬱憤和絕望。“我草我草我草...”,曾小川心裡的憤怒無以發泄。被人動輒打罵,吃不飽穿不暖的普通奴仆生活可能已經算好的了。如果不幸,被人折了手腳弄去乞討,那是他想都不敢想的結局。而且,即使脫身自由,也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了銀錢,沒有了神父的推薦信,隻能困在一方天地,哪裡都去不了。 這tmd是個什麼世道?曾小川心裡怒吼。 石得前兩人將曾小川拖進了一個三進的宅院。宅院中有人走動,對他們一行卻視而不見。曾小川被拖進後院的柴房。兩人離開房間,關上木門,喀喇鎖上,隻留了曾小川一個人在房中,也沒給他解了綁繩。 曾小川坐起靠在柴堆上。這一路他被地上的石塊磕得渾身疼痛,這時安靜下來,疼痛更是難忍。隻是受了肉體精神雙重折磨,已是疲累萬分,漸漸便眼皮打架,瞌睡過去。 睡不多久,又是喀喇聲響,然後吱呀一聲,那石得前推開門走了進來。見了曾小川,嘿嘿笑道,“你小子倒是好運。本來要打斷你雙腿雙手,讓你去討飯的。不過這次收獲不錯,安老爺心情好,讓把你遠遠賣走。” 說著走到曾小川身前,蹲下來笑道,“走吧,買主等著呢。小子,知道什麼情況吧?安分點!不過走前讓我看看你胸前掛的什麼?”伸手往他脖子抓去。 在船上的時候他就看到曾小川脖子上的掛繩了。通常來說,都是富貴人家才在脖子上掛東西,什麼長命鎖啊、觀音像啊、玉牌啊,隻要不是什麼廟裡求來的護身符,都是值錢貨。石得前一直忍著沒動,就是不想讓同伴知道,搜出來還得上交給安五爺。 曾小川剛剛還慶幸那戒指和玉佩沒讓人搜去,這時本能的想躲,那石得前一個嘴巴就扇了過去,“媽的,給臉不要臉,”反手又是一記耳光。 石得前練武多年,手勁甚大,打得曾小川眼冒金星,雙耳齊鳴,兩頰眼見著就腫了起來。曾小川兩世何曾受過這種毒打折辱,“我cnm!”曾小川心裡怒吼,熱血上湧,一頭向石得前撞去。 石得前正蹲著,被他一頭撞倒,心頭也是大怒,膝蓋猛得上頂。曾小川下顎被他一頂,登時下巴骨碎。曾小川疼的眼前一黑,那石得前又是窩心一腳,將他踢飛。 大口的鮮血從曾小川口鼻流出,即使是嘴裡還塞著布,也不能減緩仍是汩汩而出。痙攣、麻木、巨大的疼痛之感接踵而至,曾小川腦中轟的一聲便陷入了無盡的黑暗之中。 黑暗空間中沒有任何光線、聲音,沒有任何氣味和感覺,仿佛身處混沌之中。曾小川隻覺得自己仿佛飄蕩了很久,有多久呢?念頭一起,突然身體急速下墜,他大喊大叫起來,卻發不出任何聲音。身體的疼痛轉瞬間又回到了感知中。 石得前看他的淒慘情形,有些後悔手腳太重。這可是已經賣了的,買主已經上門,收貨的時候可不好交待。又眼見著曾小川口鼻被鮮血堵住,漸漸呼吸不上來的樣子,便將他嘴裡布頭取出,嘴裡嘟囔著,“媽的,給臉不要臉!你自找的。” 曾小川隻覺得自己的身體像被一輛重型卡車撞擊過一樣,胸口一呼一吸都是劇痛,不知斷了幾根肋骨。口中已滿是鮮血,無法吞咽,順著歪了的嘴角滴落。“我這是要死了吧?”曾小川想道。他並不害怕死亡,畢竟已經經歷過一次,下次又是什麼世界?他竟莫名有些期待。 隻是,好不甘心啊!還有小米,還有沈翠蘭,不知道她們能不能把我忘掉。還有陳有根的仇算是報了吧,是報了吧? 石得前瞧著曾小川氣息衰弱,嘴唇微翕,湊耳過去聽,隻聽他笑道,“大意了...,沒有閃!”。 石得前怒道,“什麼亂七八糟的。你他媽的還笑?”忽又想起此行的目的,伸手將曾小川脖子上的掛繩扯出,繩上卻是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那掛繩也沒斷,顯然原本就是這樣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石得前大是失望,站起來又踢了曾小川一腳,“媽的脖子上掛個空繩乾什麼?真是給臉不要臉!” 曾小川意識迷迷糊糊中,被抬到了前院。 單北冷驚訝的看著抬來的奄奄一息的少年。他的雜耍班子剛病死了人,正缺人手,打聽到這鎮上安五爺是做買賣人口生意的,尋過來看有沒有合適的,怎的對方竟抬了一個將死之人來糊弄。這也欺人太甚了吧? 安五爺怒瞪了石得前一眼,轉過頭來哈哈笑道,“單爺莫惱,這少年甚是倔強,下人出手重了點,也是想調教好以便單爺使喚。他將養一陣就可恢復。本來六兩銀子的價格,如今我隻收你一半。” 單北冷仔細打量了曾小川一番,又摸脈探查了一陣,冷笑道,“安五爺真是好打算,這小子我若接了去,光藥錢就不止六兩了吧?” 安五爺搖了搖頭,說道,“既是如此,這小子便送與單爺,錢我也不要了。是死是活也與我無關,如何?”鎮中人多眼雜,這小子死了屍體處理起來也要費些手腳。讓這雜耍班子弄走,他們走南闖北的,就算死了荒郊野外隨處一埋便是了,比自己方便的多。 單北冷有些心動,這少年雖看著傷重,卻未必活不了。隻是可能要延醫問藥,這銀錢方麵卻舍不得。罷了,總是一條人命,能救則救吧!先帶回去,也不用給他費心治,是死是活看他造化。 主意已定,單北冷便答應下來。安五爺拿了份賣身契,讓石得前扶著曾小川的手按了手印,然後推了輛板車,將曾小川送到戲班子所在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