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萬惡讀書為首(1 / 1)

啪!   一枚棗核擊穿眼前的線裝書,看書的眉間尺頭也沒回,大喊。   “爹!我要讀書!”   “讀個屁!”   棗樹葉中閃出張臉,是個成年男子,嘴裡嚼了嚼。   啪!   又一枚棗核。   攤開的線裝書,一邊一個洞。   書徹底沒法兒看了。   “咱老薑家,還出讀書人了?真他娘的邪門。”   男子從棗樹上跳下來,一把提溜起棗蔭下的眉間尺。   “走,回家再揍你!”   說是回家,男子卻又上了棗樹,轉眼間,消失在漫無邊際的棗樹林中。   男子在棗樹枝間上串下跳,如履平地,比猴還猴。可苦了眉間尺了,棗樹枝上的刺兒,直往臉上劃。   “爹,慢點,臉花了。”   男子聞言,不僅沒慢,腳下反而更快了。   “花了才好,不花娶得上媳婦?”   男子身形矯健,臉上的線條,斧頭砍出來似的,配上數條細長疤痕,分外的彪悍。   像個野人,穿梭在棗樹枝葉間。   “咱老薑家,祠堂點的香,咋就熏出來個你呢?”   穿著穿著,兩人麵前的棗林,棗樹枝椏上,搭起了竹子。   一個離地五尺的竹平臺,把棗林連在一起。   叭嘰!   眉間尺給丟臺上了,臉上掛著細血珠子——刺兒劃的。   男子瞅了瞅眉間尺,說道。   “這臉嫩的喲,哪像咱薑家人。”   又摸了摸自己已成一字眉的眉間,接著說。   “你眉間寬成這樣,外號倒叫成大名了。”   眉間尺有大名的,姓薑名大膽,顧名思義,體現了取名人,眉間尺的父親,眼前這個男子的殷切期盼。   以及——   沒文化。   剛出生時,眉間尺的父親,被手裡這個嬰兒異常寬的眉間,驚著了。   喜當爹?   看相的瞎子說,眉間寬,氣量寬,眉間窄,心胸窄。   一字眉的眉間尺父親,表現出違反麵相學的大度,給媳婦燉雞湯,伺候月子。   到兒子大了些,又喜歡讓兒子騎在脖子上,去各家串門。   看兒子時,眼裡的寵溺,都快溢出來了。   成功砸了當地看相瞎子的飯碗。   看個相都能看反,鄉民再也不信瞎子那套神叨叨了。   按理說,一個個例,誤差範圍內,情有可原。   可遠近八十裡的鄉民,都是薑姓,清一色的一字眉。   有了一個異數,就有第二個,索性不看了。   反過來看,因為一個個例,否定整個麵相學。   薑姓鄉民的吹毛求疵,眼裡揉不得沙子,又表明麵相學,有著相當的說服力。   從小,眉間三指寬的眉間尺,就出入於清一色一字眉的薑姓人中間,顯得眉間分外的寬,好像一尺有餘,外號“眉間尺”,也就叫出來了。   大名,薑大膽,也就沒人記得了。   “眉間尺”這個略顯書卷氣的外號,倒意外地適合愛讀書的自己。   “可你還是姓薑,叫大膽,還是我的崽,”眼前的男子,眉間尺的父親提醒道。   竹臺上的眉間尺背過臉去,生無可戀。   “是我的崽,就得聽我的話,聽譜上的話。”   譜,就是族譜。   薑姓人,生了孩子,取了名,第一件事得上譜,領輩分。娶了外姓女子,第一件事也是上譜。人死了,族譜上也會勾了名。   一句話,族譜記錄了薑姓人的世世代代。   族譜,由族裡德高望重的長老謄寫。   譜上,說的就是這些長老。   薑姓裡的實權派。   “譜上不讓讀書,你非得讀。”   看得出,譜上的權威,在眉間尺的父親那裡,不容置喙。   “那就交給譜上吧!”   說著,眉間尺的父親,拉下棗葉裡藏著的一隻鈴鐺。   奮力一搖。   叮鈴鈴~   叮鈴鈴~叮鈴鈴~叮鈴鈴~……   棗樹林中,鈴鐺聲此起彼伏,由近及遠,呼應上了,仿佛在傳遞消息。   冷汗從眉間尺的額頭滲出。   “交給譜上”這四個字的分量,薑姓人太懂了。   兩年前,族裡祭祖,請了個戲班子唱了三天三夜。裡麵的小生俊朗非凡,一嗓子水磨腔,大姑娘、小媳婦的骨頭都磨酥了。   第三天夜裡,牛哥家的新媳婦就不見了。滿棗林去找,待找到時,新媳婦和小生肉疊著肉,白花花一片,蠕動著。   牛哥二話沒說,隻一句。   “交給譜上!”   譜上判了,牛哥家新媳婦和小生,被齊齊掛在棗林邊上。   日曬雨淋,屍體的肚皮鼓老大,忽的一天爆開來,蛆掉落一地。   後來,皮肉掉盡,風吹過骷髏骨架,嗚嗚有聲,仿佛在奏響愛情的和鳴。   眉間尺這麼清楚,是因為他一直就在倆骷髏骨架下讀書。   多少有些忌諱,鄉民平日都躲那兒遠遠的。   誰能想到眉間尺的父親,今天能找過來。   如今,又要“交給譜上”。   須知,譜上曾經曰過,“萬惡淫第二”。   居首的,是眉間尺孜孜以求的“讀書”。   每天在惡名第二的下場旁邊,做著第一惡事,眉間尺絲毫未受到警示。   以至於等“交給譜上”真正降臨時,眉間尺才感覺到從骨頭縫裡,冒出的恐懼。   很快,棗林深處,跑出兩名後生仔,赤著上身,手持長矛,踩著竹臺子,跑到眉間尺父子跟前。   “二蛋叔,逮著了?”   “吶,這小子,撿了本破書,小孩兒麼,疊紙飛機。”   眉間尺的父親,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到底往輕了說。   兩名後生仔卻如臨大敵,撲上來摁住,把眉間尺的手反捆在背上,架起來,推搡著眉間尺往前走。   繩痕深深勒進兒子的肉裡,眉間尺的父親見了,想要乾預,卻又緩緩放下手來,隻在眉間尺一旁,默默地跟著。   “早就有人盯上你了,我再晚一會兒,你就要被人贓俱獲了,到時候,別說你,連你媽多年前的事都要翻出來。”   眉間尺耳邊傳來父親壓低的聲音。   “見到譜上,就說不識字,拿紙疊著玩兒,先貓著,度過這關再說。”   “嗯!”   眉間尺用力點了點頭,如今也隻能聽老爹的了。   四人走在棗林中的竹臺上,踢踏有聲,不時有過熟的棗兒震落,砸在竹臺之上。   咚!   走著走著,棗林中出現的棗樹,更粗了。   一人抱不過來的,兩人合圍的,五人合圍的……   慢慢,有些棗樹粗有十人圍,內裡掏空了,給改成房子,從中走出端著碗的孩子。   光著滾圓的肚子,一邊扒著堆冒尖了的飯,一邊骨碌著黑眼珠子,盯著眉間尺。   漸漸,這樣的棗樹房子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的人從屋內走出來,看著眉間尺一行人。   再往裡走一點,一株占地數畝,枝葉遮天蔽日的碩大棗樹映入眼簾。   棗樹內裡全部掏空了,分三進三出,一正殿兩旁殿。   正殿正中供奉著族譜箱,香煙繚繞。   這,就是薑姓人的祠堂。   薑姓人口中的——   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