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說完,回回頭沖著李煙兒,咧開嘴笑。 “煙兒妹妹,嘿,你眉兒哥要死了,你當不成他媳婦了,嘿嘿,給虎哥當媳婦吧。” 虎子吸著鼻涕。 小煙兒哇的一聲哭了。 “嗚嗚嗚,眉哥哥不會的,有我當他媳婦,給他披麻戴孝,嗚嗚嗚,不會死的,死了也會活過來的,嗚嗚嗚,而且你長得好醜,才不要給你當媳婦,嗚嗚嗚……” 祠堂外圍觀者,哄堂爆笑。 “哈哈哈,醜拒。” “哈哈哈,虎子太慘了,爭不過一個死人。” “哈哈哈哈……” …… 堂上正位三人,明顯有些不耐煩了,左手邊的人開口了。 “祠堂重地,禁止哭……”左手邊這人剛要說“鬧”,四周此起彼伏的笑聲,直接帶歪了他,“笑!禁止哭笑!” 鐘鳴似的聲音,一圈圈壓下來,鎮住全場。 小煙兒吃了一嚇,收了哭聲,怔怔地看著正位上。 “二蛋,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正位三人,看向眉間尺的父親。 “那,那小孩子的話,作不得數的。” 眉間尺的父親,訕訕地說道。 “要作數的是吧,好,帶人上堂。” 父親錯估了,譜上今日是有備而來,絕非扯個謊就能遮掩過去。 跪在堂下的眉間尺,發現自己已落入堂上正位三人的周密計劃中,確實是要死了。 “這小眉間尺,識得字嘞,呸。” 人未至,聲先至,一枚棗核再吐了進來。 是虎子娘,嚼著棗兒,邁入祠堂正殿。 雖是生過孩子,身段卻婀娜,弱柳扶風般,擺進正殿來。 “是他娘教的,夜裡悄沒聲息教哇,愣是沒人發現。呸。” 虎子娘又嚼了嚼,一枚棗核吐出來,砸進眉間尺眼前的棗木茬裡,深陷進去。 祠堂是從老棗樹上掏出來的,祠堂的地就是老棗樹茬,一輪一輪刻著年輪呢。 口活功夫到這水準,在薑姓人中也少有。 眉間尺心下一凜。 “我咋發現的捏,前倆月,您三位也不在,這小子的娘領我去藥房抓藥,好家夥,桂枝、麻黃那是如數家珍,和抓藥的對答如流,完了,抓藥的少抓了一味甘草,她直接指著那貼了藥名的藥屜,讓抓藥的去抓……” “虎子娘!” 娘憤怒地瞪著虎子娘。 “娘!” 眉間尺大喊一聲,想阻止娘。 但已經晚了。 “那是給虎子抓藥,熬大青龍湯,你家虎子當時高燒七八天,都驚厥了!” 憤怒淹沒了娘的理智,她無法想象,自己救了人家兒子的命,虎子娘能恩將仇報至此。 “呸!” 又一枚棗核從虎子娘口中吐出。 釘入棗木深過寸許。 祠堂內外鴉雀無聲,聽個切切。 “你們都聽見了。” 虎子娘環顧四周。 “她自己承認的。” 娘大口喘著氣,知道自己失言了。 任誰都聽得出來,娘承認了自己能照方抓藥,也就是說,至少是識字的。 三言兩語,娘就中了別人的圈套。 這個局,一早就設計好了。 必死的局。 虎子娘走至娘跟前,彎腰,盯著娘,道。 “你是不是覺得我應該感謝你,感謝你救了那個孽子?還是感謝你這麼多年一直勸我活下來?” 薑姓人娶親不走媒人,沒有聘書,隻有一草兜子紅棗,被兩枚棗核釘在堂屋門上。 意思是“紅棗到,新娘到”。 收到的人家,不敢怠慢,給姑娘梳洗打扮,絞了麵皮,蓋上紅蓋頭,三天後,用轎子抬到棗樹林邊上,自會有薑姓人從棗樹林中來接。 起初,也有人家對這一草兜子紅棗不屑一顧。 隻不過,他們應了“紅棗到,新娘到,新娘不到全家刀”的後半句。 就這樣,薑姓人娶著外姓女子,一路繁衍壯大。 虎子娘就是被這樣娶進來的。 當然,也有例外。 娘,是路過時,被搶進來的。 “我父兄子弟,盡喪他們之手!” 虎子娘眼裡剜出刀子。 “如今卻要我承歡他們身下,為他們繁衍子嗣,以坑害更多你我這樣的女子?” 娘轉過身來,沖著虎子娘,磕頭不止。 “我錯了,我不該勸您活下去,不該配藥救您兒子,求求您收回開始的話,救救我的兒子!” “知道麼?其實我也識字。” “啊!?” 娘,如遭雷擊,僵住了。 “可我為何要給薑姓孽種配藥!” “虎子,到底是您的親骨肉。” 娘,目光呆滯,喃喃道。 “是啊,遠不如你疼兒子,以至於忘了他姓薑?” 虎子娘走至眉間尺跟前,摸了摸眉間尺的眉毛,又走回娘的身邊。 “還是說,他不姓薑?姓薑的可沒這麼寬的眉間。” 娘,渾身顫抖,發不出一聲。 哈?! 自己不姓薑?不是爹的種? 虎子娘這是想徹底斷了娘的後路,沒了爹的庇護,娘一個外姓女子,在薑姓人中間,沒有任何話語權。 更何況一個失了德,生下雜種的 淫婦! 這要坐實了。 薑姓人眼中,萬惡的頭兩惡,娘全占了。 好歹毒的女人。 這是要置娘於死地! 不過! 雖然叔伯妯娌,時有風言風語,眉間尺從未懷疑過自己的身世。 這麼多年,潑向娘和自己的臟水,都讓爹無限包容的愛,擋在視聽外。 棗樹林裡的人都知道,爹完全不理傳言,就算虎子娘今日重提,爹也不見得會理會。 隻要爹仍然相信娘,事情還有回還的餘地。 小眉間尺思索著。 “知道麼?早於兩年前,我就發現你夜裡教兒子,薑姓人不識字,不知道你們念的啥,我可是念過書的,一耳朵全聽明白了。” “您高抬貴手吧。” 娘的眼裡,布滿了恐懼。 “我嫉妒得發狂,你有個不姓薑的兒子,還會念書,十幾年後,就可以出了這棗樹林,去新的世界,經歷新的可能。不用像我的兒子,姓著薑,搶來外姓女子,生出隻會鼓著肚皮扒飯的孩子,大字不識一個,世世代代,爛在這棗樹林裡!” 虎子娘,有些癲狂了,俯首湊近娘,盯著娘的眼睛。 “你當初勸我活下去的時候,有跟我說過這裡邊的區別嗎?” 娘,像鬥敗了的公雞,愧疚的倒成她了。 “不過現在好了,你兒子馬上去死,而我兒子,如你所願,活了下來!” 虎子娘直起身來,得勝了般,走至眉間尺的父親身前,莞爾一笑,萬分嬌媚。 不對! 過去,流言見不得光,在暗地。 當麵,誰也不敢嚼舌根。 爹可以置之不理。 如今,猜疑成了呈堂證供。 擺在祠堂上、譜上、祠堂外圍得水泄不通的薑姓人麵前。 爹再想無視,以後就無法見容於薑姓人中間。 這是陽謀! 爹沒得選! “二蛋哥,你兒子不姓薑,以後生個姓薑的就好了。” 說完,紅唇中,抽出枚紅棗,又給塞進眉間尺的父親的嘴裡。 果然,父親嘴裡嚼了嚼,仿佛接受了她的提議。 “一顆怎麼夠嘛。” 虎子娘又從領口深處,掏出一枚紅棗。 “夠了!” 上位三人終於看不下去了。 “你有功,但也不能為所欲為。” “是的呢,譜上老爺。” 虎子娘施施然行禮,嬌艷異常,任哪個男人看了,都穩不住心神。 完了。 絕望湧上眉間尺心頭。 周圍的人和事,全然入不了眉間尺的視聽。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任憑祠堂外狂熱地喊殺聲,淹沒一切。 …… 不知過了多久。 “現在,證據確鑿,事實擺在眼前,薑大膽。” 薑大膽。 這個自己曾經無比憎惡的名字,沒文化的名字,如今用在判詞裡。 叫醒了自己。 倒有些驚喜,至少,薑姓人仍願意承認自己。 承認自己最後作為薑氏子孫。 受刑。 “妄觸天聽,欲辨善惡,僭越神識,……,依祖宗明訓‘萬惡讀書為首’,執祖宗家法第一家規,薑氏第一千八百五十六代孫薑大膽,受刑‘棗樁人’,著其父薑二蛋執刑……” 譜上,宣讀著判詞。 祠堂外的薑姓人已然沸騰。 “哇,棗樁人,這回長見識了。” “有日子沒見這棗樁人了,咳咳咳,來年春天,這棗樁開了花,人還能眨巴眼睛呢,咳咳咳。” 快要咳散架的那位老者,陷入回憶中。 “哇,這麼神,快說說,糞毛叔。” “……” 祠堂內,隻回蕩著判詞聲。 眉間尺的父親,用心嚼著棗兒,仿佛在品味剛剛的艷遇。 娘一句話都說不出,顫抖著。 隻有小煙兒,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骨碌著黑眼珠子,一聲不吭。 真的要死了麼? 眉間尺絕望地看著祠堂外,烏泱泱的薑姓人。 “押釘樁地,行刑。” 上位三人的中間這位,擲下令箭。 “棗樁人”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