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石頭,剪刀,布(1 / 1)

“來人吶!!!救命啊!!!救……”十字街胭脂胡同,剪刀匠連滾帶爬地摔跑出來。   稀裡嘩啦,把街邊豆腐攤子撞了個底朝天,豆腐、豆漿、豆腐腦灑了綢緞莊鋪板、臺階上滿哪都是。   “你這人!失心瘋了嗎!你爹死了還是娘詐屍?!”一個女守鋪提著花綢羅裙,踮起腳尖,小心翼翼地從綢緞莊裡挪跳出來,竭力不讓自己踩到那些白花花濕漉漉的汙糟。   “死……死了……真死啦!!!!”剪刀匠把十根手指按在臉上,痙攣般不停抽動,像要把手指插進腦子裡把剛才看到的恐怖景象給摳出去。   賣豆腐的老漢跪在地上,哆嗦著兩手,不停地往木桶裡摟著地上的碎豆腐,“豆子,豆子……豆腐,我的豆腐啊……嗚嗚嗚……”看著碎豆腐從指縫再度滑走,又在地上摔得更爛,早心疼得泣不成聲,幾乎昏厥。   秋風裡清冷的街,此刻竟像爆竹炸了油鍋一樣,哭喊聲,叫罵聲,喝問聲響成了一片。正街、背街、十字街,各家鋪戶紛紛擠出人影來看熱鬧。   “真死人啦?誰啊?”   “犁城副都統!!!”   “那快……快報官吶!”   聽聞犁城副都統死在了這土城圍子裡,街上,更亂了。   “閃開閃開閃開!娘球的,都紮堆聚在這兒,是要鬧事嗎?!”三五個城門軍按著腰刀撥開了人群。這土城本就不大,城門離著十字街不過幾十步的距離,軍爺比捕快來的方便。   -----------------   城門軍守備伍長,姓石名楠,嘴臭,說話極不留情麵,兵痞們暗地裡隻叫他“茅坑石”,可又懼怕他麵冷心硬,下手又狠又黑,後來就隱晦的叫“石頭兒”,被人當麵聽到了,就說是尊稱他這個當伍長的領頭兒長官,私底下聊起來這“石頭”還是做那個又臭又硬,惹人厭的糞坑石頭。   石楠剛交了夜班下城墻,提溜著半根粗大的土造油蠟在手心裡顛著,啪啪地響。   他徑直走到豆腐老漢身旁,把油蠟在老漢肩上擔了擔,冷著臉從懷裡摸出幾個大錢扔到了木桶裡“別撿了,也別嚎哭,喪氣得很!”,接著,回過身蹲在剪刀匠身邊,死盯著他看,也不說話,就那麼看著,手裡還顛著那粗大的油蠟。   “哎!哎!犁城副都統死了?”石楠問。   “死了……死了……全是血……血……”剪刀匠的手指依舊死死扣捂著眼睛。   石楠用蠟簽兒戳了戳剪刀匠的頭巾,以便能更好地看清他的臉。   跟自己年紀相仿,二十五六歲上下,突兀地消瘦,營養不良,跟眼下大多數老百姓一樣,餓的;即便如此,這也算得上是一張清秀的臉,皮膚細嫩潔凈,極修邊幅,鬢角和一抹淺淺的胡須打理的一絲不茍,想必他給客人剃頭的時候,技藝還要更講究些;手指長,像一排青蔥般柔嫩凈白,隻一些青筋繞著關節生長得很惹眼,毀了這雙玉雕一樣的藝術品。   這軍頭,沒有急著去胡同裡看什麼“兇案現場”,似乎從一開始就對這兒到底有沒有真死什麼人毫不在意,反倒是對這剃頭的頗感興趣。   “犁城副都統在犁城……就算死……也不會死到這土城來……”石楠低聲說著,猛地用蠟簽兒挑開剪刀匠緊扣著臉的手,爆喝道:“你是誰?!”   剪刀匠忙把臉向下一埋,縮起脖子,扭身想闖過圍觀的人群逃走,身形竟似遊魚過溪一般迅捷輕巧。   幾個城門軍拉腰刀圍過來抓,都撲了空。四五把鋼刀輪番剁下,都給他扭身躲過,連半片衣襟也未曾割破。   石楠把手裡的油蠟向上一顛,抬刀鞘“砰”的一磕,燒火棍般粗大的油蠟帶著勁風飛射擊出。   這蠟卻不是沖著剪刀匠突圍的方向,而是朝著綢緞莊剛拆下的一塊鋪板砸去,驚得正拆板子準備開張的女守鋪尖叫著撒開了手。   “啪!”老油蠟在鋪板當中擊得粉碎,二指厚的紅鬆木從中間豎著分裂兩條,插進臺階下的碎豆腐堆裡,像一雙筷子夾在了地上。   這“筷子”正正好好夾住了剪刀匠伸進豆腐堆裡的一隻手,卡得他動彈不得。   “哼!聲東擊西,嫩了點兒吧!”石楠邁大步跨到剪刀匠背上,一屁股坐下,任其再有怎樣的高超身法也再難逃脫,揪著他的頭巾冷笑說:“手藝人,怎麼能舍得自己的寶貝不要呢?嗬嗬嗬……”   說罷,石楠沖著呆立在一旁的綢緞莊女守鋪一揚下巴,示意她把碎豆腐堆裡的一把剪刀撿起來遞給他。   剪刀匠見此又是一個挺身,奈何這後背的軍頭兒真如石頭一般沉重,險些掙斷了自己的背筋。   石楠滿意地乾笑了一聲,竟把雙腿一盤,愜意地半臥在這“人席子”上。疼得剪刀匠想開口叫罵卻也不能,剛一開口便泄了氣,整個腔子幾乎被壓冒了肚腸。   女守鋪被這伍長的目光一震,連忙慌手慌腳地從那爛豆腐堆裡扒拉出剪刀,快步跑到石楠跟前,蹲一個萬福趕緊將剪刀遞了過去。   沒成想,她擎剪刀的胳膊剛剛一揚,便被石楠的鐵鉗大手叼住了腕子。   “軍門!這可是大白天。真敢當街欺辱小女子嗎?”   這女守鋪想必也是見慣了風浪的,見手抽不回來,反倒往前緊跟一步,鼻尖幾乎擦到了這軍爺的下巴上。   潮熱,香嫩的氣息直往人鼻孔裡鉆。   有那麼一刻,石楠覺得自己的胸口似乎有什麼東西碎了,裂開,竟不自覺鬆了鬆那軟若無骨的腕子。   可也就那麼片刻,未及那女人把手腕脫出,便又被鉗了回去。   “你們兩個……誰都別想走!”石楠的氣息顯得分外低沉,仿佛在跟身體裡另一個輕佻的自己慪氣。   “鎖了!!”   城門軍的職分是守城,守門,並不是鎖拿案犯的黑衣皂役,聽伍長這一聲“鎖”,初時都是一愣,隨即便用刀鞘反格了兩人的臂膀押在身後,以刀刃抵了脖頸,卻也是比尋常之“鎖”還厲害些,叫人動都不敢動了。   女守鋪雙臂倒剪,剪刀脫手掉在地上,細長的刃口沒入青石板裡足有半指深,剪柄發出“嗡嗡”的鳴音,顫巍巍,不絕於耳。   “軍門!冤枉啊!小女子得掌櫃的托付,做這綢緞莊守鋪已有三載,一向裡規規矩矩的,街坊鄰居都曉得。卻哪裡認得這麻蛇子一樣的賊人啊!軍門,快讓他們鬆一鬆啊,哎,手都要斷的!”   女守鋪的聲音一會柔,一會兒急,像告饒又像撒嬌。不知那兩個提刀押人的城門軍是不是也覺得胸口苦悶難耐,心疼不得,又鬆懈不得。   “哼哼!既做了三年綢緞布匹守鋪,剪刀也必是用慣了的,禮數更是如此。櫃上遞刀剪之物與人,必倒轉鋒芒向內,一來免得夥友接利器不慎傷了,二來免得布匹綢緞鉤刮破了。你遞我時刃口向前……分明是想……”石楠眼角斜瞥那提刀的軍卒,唬得他一凜,隨後踱步到剪刀匠身後,厲聲喝:“借機來刺!”   女守鋪眼角帶淚,上唇下牙連碰了幾次都沒說出話來,像似被這冷麵的伍長嚇得不輕。   “軍門!軍門!軍門你聽我說,你好好聽我說,小女子是……是是一時嚇破了膽,這這這又死人又摔豆腐攤子的,能不叫人怕麼?奴家哪還顧得上個長短前後哇!軍門說讓我撿,我便撿,讓我遞,我便遞,哪得想別個有的沒的!軍門,您這真冤枉死人了的呀!”   “不見棺材不落淚麼。好,那我今兒個就讓你見見,也省得牢獄裡去審你!”石楠伸手在綢緞莊的鋪板上摳了摳,把剛剛崩沾上的老油蠟渣子團成球,抹進一個蟲眼兒,又用指甲抹平蓋住。   “這把剪刀……你在豆腐堆裡塗抹了半天才撿起,無非是為了掩蓋這兇器上的血跡。可那碎豆腐太濕,充其量隻能融淡個幾分,所以你到我近前又行了個萬福,趁機在腰間帕子裡擦凈了……”   “嗬嗬,禮數你這會兒倒是記得周全起來了啊!”石楠說這話也不看那女人,踱到剪刀匠麵前,從軍卒刀鞘下解出他一隻手,攤開了,細細地摸索著上麵的紋路,接著說:“她擦了剪刀上的血換個近身來刺我,是有把握除我之後,你二人能逃出生天吧?”   “可她忘了,血是有味道的,就算擦凈抹乾了,越近……越濃……”即使麵無表情,精於識人的人也能從這樣的臉上讀出情感來。此刻如果剪刀匠能讀懂石楠的臉,那上麵會明明白白寫著“興奮”和“殺戮”。   “更何況……我讓她去撿之前就已經看到那血跡,越掩飾……越……荒唐!哈哈哈哈!”石楠突然一反常態,笑得發狂,麵容猙獰可怖。   “哼!很好玩是嗎?”剪刀匠用力昂起頭,好讓架在脖子上的刀刃稍稍遠一點,“把我鬆開,咱們玩點別的,我跑不了,這會兒也不想跑。”   “好!來!”石楠伸手拉開了押在剪刀匠身後的軍卒,動作急躁粗魯,甩得那城門軍一趔斜,險些栽倒。   剪刀匠用手指摸了摸被刀刃擦破了的皮膚,對著石楠比劃了個抹脖子的手勢,說:“再怎麼說,這也是兇案現場,就算你給自己的理由是緝拿兇犯為先,可是從頭到尾都沒想著要去看一眼死人的是誰……是不是合理?”   石楠心裡一緊,丟下剪刀匠不顧,低著頭,順著十字街口,呼呼喘著粗氣,快步向胭脂胡同深處走了進去。   -----------------   胭脂胡同很短,是綢緞莊和脂粉鋪兩段後院墻合圍出來的,到頭裡是個死胡同,綢緞莊往來運貨的車馬掛子總停在這裡。   不拉貨的日子,騾馬都拴放在院墻內的馬棚喂養。掛車用兩墩粗大的榆木樁子前後平撐著,免得車板變形走樣,就裝不得綢緞絲線這樣的貴重貨了。   這兩段榆木樁也有名,撐在前麵的叫“天綱”,支在後邊的叫“地柱”每年正月十五還要上香案祭拜,保的是“天運昌隆,商脈廣延”是老派綢緞行當裡的舊時講究,蘇杭一帶的老布匹莊子講究還要更多些。   今天那車掛子依舊停得平整,卻不是那“天綱地柱”來撐,而是齊腰被斬斷的一具屍體!   血水順著石板路的縫隙流了滿地,粘著秋風刮來的敗葉和土沫子,愈發顯得汙濁。   石楠覺得後背有些涼,像是冷汗滲透了內襟,又像是被那剪刀匠冰錐一樣的目光刺得。   “石軍門!血是有味道的,越近,越濃!”剪刀匠的聲音好像從磚縫裡鉆出來,一個字兒一個字兒地跳著往他心口裡紮。   越近,越濃。當石楠站到那屍體麵前時,鮮腥的血味已經濃得有如實質,會繞著人鼻孔打轉。   屍體的上身在外,腰腿在內,一前一後撐在車板兩頭。被血水浸透的亂發結作一團,像一張掛滿灰土和昆蟲殘肢的爛蛛網,兜頭罩住了死者的麵容。   石楠把手伸到腰間,一頓亂摸亂抓,好容易才將腰刀抽了出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一步一搓地朝前挪,心臟跳動的巨響直沖耳膜,發出陣陣尖銳的爆鳴。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這屍體,或者是這死者跟自己有某種微妙的聯係。   現在……隻需要用刀尖挑開那亂發,看上一眼……   “石軍門,你是怕了嗎?”   就在那刀尖即將掀起一縷頭發一窺究竟的節骨眼兒,那綢緞莊的女守鋪不知何時擺脫了軍卒押製,斜簽著身子攀在車轅上盯著他,口中幽幽問出的話語仿佛能吸髓拔筋。   石楠的刀竟慌得翻手而落!   “我幫你吧!”女守鋪一把抓住那屍首的發辮,猛往上一掀,再往前一推,直貼姓石的麵門。“看吧!是誰?!”   石楠隻覺得自己渾身上下單剩下了一張皮,被幾根零散的骨頭勉強撐著,隨時都會散掉。嘴唇抖動了幾次,低低地呢喃,反反復復說著幾個同樣的字。   “是……”   “是……我……自己!”   -----------------   “犁城副都統魏大人到!!”十字街口,高亢的喝道聲伴著銅鑼的顫音一並傳來。   “石頭!皂役做不得,守個土圍子城門也做不得嗎?!”一個白須老者背對著胡同站定,在一眾侍從抬來的薄絹屏風後更換大氅,也許是怕秋風冷,著了涼。   石楠謔地猛站而起,脊背上筋肉緊繃得嘎巴嘎巴響個不停。   “剪刀,布姑,叉他走!別都杵在這兒丟人現眼!”   “是!大人!”剪刀匠和女守鋪同時向著十字街心一躬,朗聲應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