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起,裹著霜碴兒吹透了土城圍子裡的石板道,凍得兩街店鋪、攤販兒都遲遲懶得開鋪板支攤兒。 出了土城再轉過兩個山梁子,就是無盡的沙漠。早些時候,這圍子就是個堆貨用的開窪野地,荒涼得很。真正熱鬧的,還要數二十裡外的犁城,那才是邊關大城池,大要塞。 犁城熱鬧,城裡城外停駐的商隊總是太多,人馬貨物排擺安置不暢,那些被擠出城來的小股商隊們便在這土城圍子漸漸擠搭出來這麼塊堆貨場來,在等候進大城買賣之前也有個臨時歇腳的地兒。一年年停堆慣了,也就慢慢攢成了個小城池,遷來了人口常住,除了貨場,兩街邊兒上也開起店麵來了。這兒沒犁城那麼多規矩,沒那麼多場麵事兒需要打點,反倒比那大城更受駝隊馬隊的青睞。 自打那兒往後,販牛馬的,販絲綢瓷器的,千裡迢迢往天邊邊兒上運香料、茶磚、西洋琉璃掛毯的各色隊伍一隊接著一隊來,到處熙攘著的掌櫃、夥友、車夫、鏢師各色身份打扮的商客不一而足,全都要聚在這土城圍子邊上買貨、賣貨、換貨,天天兒過年樣的熱鬧嘈雜。 這要是擱著往年,別說刮秋風,就是數九隆冬下雪刮刀子,這街上的鋪麵也絕沒有哪家過了晌午頭才開張的。 可如今再看,滿城蕭條落寞。都是這幾年打仗打的,商隊不來了,馬隊不走了,反倒是前線跑回來的兵痞子一股腦兒窩進來躲災禍。這些個酒肆茶樓,客棧繡坊,開張了也跟沒開一個樣兒,買賣做成做不成兩說,隻怕再讓人訛點,坑點,再倒搭些個到裡頭也沒準兒。 十字街心的這場混亂,似乎並沒有引起多少人關注,也或者,該躲的,早都躲了。 ----------------- 石楠雙眼通紅,半弓了脊背,惡狠狠盯著胡同兩邊夾圍過來的二人。 “石頭!咱倆有日子沒紅過臉了吧?我陪你練練!” 剪刀匠衣袖一抖,一把長刃剪刀落在掌中,刃口輕輕一磕分為一長一短兩條子母刃。食指搖,小指勾,兩條流光繞指翻飛,快得有如流瀑飛霧。 被喚作布姑的女守鋪見剪刀匠想憑一己之力急攻石楠,連忙出言喝止:“麻兒剪!別胡來!你單磕弄不倒他,圍了一起動手!” “哼!就憑他?魂兒被奪了去,連你我都不認,空留個皮囊,還剩幾分能耐!小弟一人足矣!” 剪刀匠腰身一擰,已是淩空飛彈而起,由上而下,掛風的掌麵裹著兩條亮銀色的遊光直拍石楠頭頂。 石楠將腰腹猛的一頂,好似壓滿了弧弓的大竹,驟然得鬆,踏地而起,竟兩腿反躍閃至剪刀匠背後,緊接著雙膝下沉,頂住對手後心,兩隻大手各鉗一肩,在半空中把這人鎖得牢牢的,借勢就要往地上砸去。 倘若這一擊踏實挨上,何止骨斷筋折! 電光火石間,女守鋪將花綢羅裙一扯,發一聲喊:“緞八!”兩束白絲隨指尖所引疾射而出,一束勾掛石楠腰間鎖刀扣,一束攀係綢緞莊屋簷角泄水銅獸,隨後再驅兩臂一疊,再一散,竟在這窄小逼仄的胡同裡撐開了一張遮天大網,上下隔開兩人,阻了石楠的千斤墜,將他穿綁在半空不得動彈。勘勘救下剪刀匠。 “輯裡絲?!謝我師姐!”剪刀匠剛搓地翻身,險還未離,道了聲謝又揮子母剪急急向上攻殺而起。他要趁石楠還被布姑的絲束所縛,一擊必殺! “麻……”布姑見喊不住這愣頭青,隻得屏氣咬住下唇,兩手十指合力相扣,奮力拉向胸口,側身以肩下壓,將那絞絲大網繃得更緊些。 她清楚,此刻剪刀匠的命,就拴在這萬千條輯裡絲織就的網上,一旦石楠掙破絲緞,剪刀必死! 石楠兩眼通紅,已是血貫瞳仁尋不出半點白來,徹底失了神誌。腰間刀扣被絲線鎖死,他連拉幾次都沒辦法在彈韌的絲網上起身,惱得脖頸青筋激凸,口中涎水直流。 剪刀匠的流光剪拖著嗡嗡的鳴音已近咫尺。 石楠探單手連抓帶摟,把近身處的絲束緊絞到手腕,以絲結為盾,硬生生擋下一剪。 說時遲那時快,剪刀匠食指按住剪柄向後一拉,棄長刃取短刃,抽了半剪貼身繞網又攻一擊。 剪刀匠身材瘦薄,腳尖勾著絲網,身形反掛,如蜘蛛戲蠅左蕩右掛,手中剪刃上下翻飛,一招一式華麗且陰狠。 石楠穩立網麵,雙臂絞絲拉網,看似力蠻粗野,硬剛硬抗,實則腳下步法不亂,網麵忽平忽傾,任那剪刀生了雙眼般難纏卻也未被割刺半點兒。 這二人一上一下隔網纏鬥,可苦了布姑,畢竟女流力薄,能夠控絲布網全憑手法巧妙,根根縷縷絲線各自借力牽扯,真真兒的四兩撥千斤。肩下壓的絲線早已刻進肉裡,血條子一縷縷順著胳膊直流,眼瞅著再難按拽得住。 布姑力漸衰,絲網被石楠纏裹得越來越多,剪刀匠瞅準了他臂膀橫擰,網口微開的空當兒,斜身上挑,竄上了網麵,翻剪花直掏石楠肋下。 “開!!”隻聽石楠金鐘鳴雷般的一聲大吼,強拉絲束,硬把那纏係在房頂的銅獸像連同半截兒梁柱生生掰落下來! 輯裡絲網陣被破,二人無處借力,同時摔落地麵。 “啊!!!”布姑之前吃力太重,忽得一鬆,身子倒背著,往停在墻根兒的騾馬掛車栽去。 眼看布姑後腦就要撞上車轅架,那整掛大車竟伴著一聲巨響飛撞在胡同根兒斷頭墻上,砸了個稀爛! 木屑亂飛,磚碎瓦粉。 待到煙塵初定,一切都安靜了,打鬥,人聲,鳥叫蟲鳴,什麼都沒有,世界周遭像都凝了。 ----------------- 布姑鬆開遮眼的雙手,發現自己正蜷縮在石楠寬厚的臂彎裡,被緊緊地護著。墻壁上,一截兒粗大的梁柱串起半掛車板牢牢釘著,空心的泄水銅獸還勾連在梁柱頭上,輕輕搖擺,像自己做過的風鈴…… 她順著石楠的胳膊往上看,目光熾烈地去搜尋他的臉,卻先瞥見了一把幾乎齊根沒入胸口的剪刀! “石頭!”布姑驚叫著,翻身抓著石楠肩膀不停搖晃,伸手想去挖那剪刀,又顫抖得連指頭都不能伸直,兩隻手臂痙攣著抽搐根本不聽使喚,隻得胡亂地在那胸膛上流滿的血水裡蹭,想替他止血又哪裡止得住! “怎……怎麼辦……我我……石頭我怎麼……你你你別……”布姑整個人抖得像這秋樹上最後一片葉,嘴唇無情,語無倫次。 布姑隻覺得頭疼,疼得要裂開,她雙手緊緊抓著頭皮,轉身沖著剪刀匠喊叫:“剪刀!!!他可是石頭!他是石頭啊……” “你給我死!!”布姑甩開發鬢,一片殷紅色的暈影從背後幽幽滲出,絲絲縷縷一聳一聳地向剪刀匠盤爬。 “五段縛!血錦!”話音剛落,那團影影綽綽的紅色暈影劇烈震顫,霎那間幻化千萬刃片層層疊疊破風而襲。 剪刀匠呆呆地站在原地,半張著嘴,毫無反應。他一隻手向前擎著,像還空握著剪刀,僵硬如同萬年冰。 “布片兒……住手……” 暴怒中的布姑忽覺肩頭一沉,聞聲回頭瞥見石頭的大手虛弱地撐在她肩上,慌忙控絲收招,漫天飄飛的血色薄錦卻劫停不住,貼著剪刀匠打著旋兒轉,眼看就要把整個人裹了進去切削,急急外翻玉腕再打數道白紗絲線解困,這才勉強改了血錦旋出的風壓,紅的白的錦片一齊四散迸射開去,深深嵌入兩邊的墻壁和地上。 “石頭!我還以為你……”布姑的眼淚這才放肆地流了起來。 剪刀匠撲通一聲癱坐在地上,“你……我沒想,我真的沒想殺……你總能躲開的!” “行了……換了你來不也得一樣,咱兩誰敢讓這丫頭片子傷著?”石楠臉色鐵青,卻有一絲笑意。說完緊咳了幾聲,泛出的血沫子順著嘴角往下淌,胸口插著的剪刀也跟著一跳一跳地動。“更何況……我也是你能殺得死的?咳咳咳……還不快把你這把破剪子召了回去,真讓我自己拔麼?!” 剪刀匠這才回過神,將手中的半片長刃剪輕輕一彈,發出“嗡嗡”的顫音。 “噗呲——!” 插在石楠胸口的那柄短刃剪隨聲共鳴,徑自一點點地往外抽,而後全刃脫出,打著轉兒飛回到了剪刀匠掌心,“哢嗒”一聲,這長短刃相扣,子母剪重回舊位。 ----------------- “啪啪啪——”十字街口傳來了陣陣擊掌聲。 “你們三個,還真是有意思,啊?哈哈哈哈!”須發皆白,身披裘皮大氅的乾瘦老者坐在鎏金豹頭椅上,由一眾侍衛抬著進了胡同,一路狂放地大笑不止。 “都統大人!”石頭兵石楠,剪刀匠麻兒剪,布片女賊布姑繡夏,三人齊齊單膝跪地。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犁城副都統魏文昭,把身子往椅背上再靠了靠,一條腿悠閑地跨出扶手,馬上有侍衛矮身過來,去了頂盔,盤發髻以頭墊腳。 “剛剛有那麼一會兒,嗯……我覺得你們仨……都不能要了!”魏文昭突然從高高的椅子上探下身,厲聲說道。見他三人幾乎把頭彎到地裡,復又笑了起來,重新靠回椅背,用不知什麼時候握在掌心的一柄烏金小刀挑著指甲把玩,口中接著說:“這石頭還真是個當大哥的,還沒聽說過誰中了這十裡詭障還能自己掙脫的。可也是!布姑繡夏要真在那車轅子上撞死了……又當如何呢?哈哈哈哈——” “大人!”石楠肩頭一歪,似乎因失血過多身形不穩。“十裡詭障,可是幻術?那我今日所見一切……” “呲!幻術?”魏文昭雙手一抬,翻了個白眼兒,似乎很不滿石楠打斷了他的遐想。“布姑!你給他講講,說說,你和麻兒剪今天演的是哪一出兒。” “都統大人,可否先給石頭止血?他……”布姑往前跪了跪身,抱拳問道。 “死不了!你急個什麼!”魏文昭氣急敗壞地脫下一隻筒靴砸在布姑頭上,見她麵露怯色,把雙手墊在腦後靠進寬大的椅背裡,滿不在乎地閉上眼,咂著嘴角說:“且先給他講說,若是你心疼嘛……就講快些,講短些,講完了再給他包裹敷藥也就是了。” “是!大人!繡夏遵命!” ----------------- 石楠從布姑繡夏口中得知,自己並非是今日中的詭障之術,而是在半個月前……
第二章 10裡詭障破,手足險相殺(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