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望天榕,麻兒剪帶著布姑繡夏的馬匹一起往北,鉆入了雜樹林,心中祈禱著黑蓮羽會一路跟著他的蹤跡追來,好讓師姐有機會到土城圍子早做謀劃,讓這弟兄三人能夠再搏個跟十年前一樣逃出生天的機會。 在高高低低的樹叢中穿行,秋天裡乾枯的枝椏和灰硬的荊棘一不留神就會在他臉上、胳膊上割出一條條血口子來,馬匹身上更是如此,它們時不時地打著響鼻,邊跑邊從鼻孔噴著粗氣,表達對主人選擇路線的抗議。 他不敢跑得太快,擔心自己七拐八拐的把黑蓮羽甩沒影了,一旦讓她有機會停下來仔細辨認蹤跡,絕對會露出破綻來。 雖然自己身後留著兩匹馬的蹄印,可是有人騎的和沒人騎的蹄印深淺變化,以及後馬與前馬之間的距離、奔跑路徑等等細節都有差異。自己能想到這些,那驚鴉院總領旗肯定也能。 必須讓她跟上。萬一被她發現布姑繡夏已經改換了路線,肯定會先棄了自己調頭去劫殺她,因為凡是需要被掩護脫逃的,要麼是對方的軟肋,要麼是調虎離山的真實目的,一定擁有更高的目標價值。 他也怕被追上,驚鴉院的狠辣和陰毒早有耳聞,在玄武堂自己被製在地的時候,雖然動手的是另外兩個領旗,但這黑蓮羽的冰冷的目光一直隱在黑色麵紗和甲胄縫隙中盯著他,她的眼神裡帶著死氣。 常常聽人形容,有的人眼睛會笑,有的人眼睛會說話,有的閃耀著無盡的愛之類,但當自己被這隻黑色的驚鴉盯上時,隻會覺得冷。明顯能感覺到她是習慣性地在用眼睛探查目標要害和弱點,勾勒著某種殘酷刑罰的實施過程,讓人不寒而栗。 ----------------- 驚鴉院的黑馬,皆是精挑細選。此院挑選馬匹不像挑戰馬,需要馬匹自身性子裡就帶血氣,不懼軍陣前的殺伐沖鋒,而更偏向於驛程們專送加急軍書戰報的快馬,注重腳程,身體輕健,但又有別於驛程馬匹,講究“識途記路,專善追蹤,四蹄踏地無聲,過溪水不濺,穿林葉不沾,臨戰而不鳴”,頗像獵人們挑選打圍的獵狗那樣做標準。 麻兒剪驅馬繞上一道山梁,回頭張望,遠遠地終於見到驚鴉院的黑馬正如一條黑緞在林間盤繞向上疾疾追來。 黑蓮羽趴伏在馬背上,緊貼手臂反握的長刀像一團黑霧裡探出的猙獰獠牙,該來的還是來了。 麻兒剪抬頭看了看太陽,喃喃地說:“師姐此刻應該已經到了東崖吧……” 他的目的是拖住黑蓮羽,然後趕去與布姑繡夏匯合,喚醒石楠,而並不是要戰勝那追來的驚鴉。 可惜,自己好像讓這尾巴跟得太緊了些,又如何能輕易脫身呢。 麻兒剪望著山下,解去布片賊那匹馬的韁繩,“放你回家了!老子再賭一回!”說罷撥轉馬頭,迎著黑蓮羽先行沖殺過去! “碎麻裂錦!”兩人相隔尚有四五百步之遙,麻兒剪已經雙手往腰間插,撚出十二把亮銀剪刀來,分左右向前拋射而出,首先發難。 那些剪刀好似自生雙目,在樹林間打著旋兒飛舞,頃刻間便到了黑蓮羽馬前,盯準了眉心、太陽、胸口、肋下、膝肘踝幾大關節同時來刺。 噗噗噗噗——! 剪刀飛刺的角度十分刁鉆,那黑蓮羽竟連躲都未及一躲,直接被巨大的貫穿力扯下馬來,仰麵摔在地上,一動也動不了了。 十幾把雪亮的剪刀透身而過,一團團血霧在林間炸開,像開了朵朵妖艷的紅花,隨後又在空中打了個倒旋兒,齊齊向下墜刺,手、足、心、腹、頭頸,滿釘了在地上,好一個徹徹底底的補刀! “遭了!肯定有詐!”麻兒剪突然覺得一股涼意從頭頂灌到腳跟。哪怕是犁城密軍中一個最普通的院眾雜役,突然遇襲也不至連閃躲的本能都沒有,更何況一個驚鴉院的總領旗呢! 還剩兩百步。他已提起十二分精神,兩隻腳從馬鐙裡脫出,僅靠腳尖虛點,弓背蹋腰,隨時準備從馬上彈跳而起,躲閃隨時可能到來的奇襲。 距對方遇襲倒地的位置僅餘五十步之遙了,那屍首還牢牢釘著,血流了一地。 麻兒剪急急地勒住了韁繩,靜靜地觀察。 此處樹木並不粗大,細長長地伸向天空,雖然生得緊密,但屬於不那麼耐寒的闊葉櫟樹,為了積蓄養分以待春時萌發,這種樹木初入秋就開始落葉,如今枝椏上僅存下幾片殘葉還掛著晃蕩,是根本無法遮掩人身形的。 屍體周圍落葉很厚,潮濕,鬆軟。若不是自己剛才早下了拚死一戰的決心,第一擊就不遺餘力,下了死手,連打十三柄亮銀單刃剪出去,又盡數命中,那血液也不會擴散如此,看情形順著落葉縫隙滲下去的血量還會更多。 黑蓮羽的坐騎還在屍體旁邊不遠處徘徊,鼻孔噴著粗氣,像是懼怕,又像是憤怒。如果是假,這坐騎不會不逃,不棄主,也是驚鴉院黑馬的首要素質之一。 他原以為以驚鴉院的慣用手法,自己擊中的要麼是傀儡假人,要麼是原地脫身留下偽裝披風做障眼法,可如今看到這滿地鮮血和死得不能再死的屍首,確實不似偽裝。 “竟然是……真的?” 難道從他的剪刀迫近開始就都是幻術?假象?!麻兒剪很難說服自己這一場原本設想了千百回的遭遇戰會如此輕鬆。 ----------------- 是真是假,是福是禍,如今唯有上前去,看一看那屍體便知。 麻兒剪甩蹬離鞍,輕輕跳下馬,蹲在地上,雙眼盯了那屍體好一會兒,直到把那周圍的景象牢牢地印在腦袋裡,才站起身來。這是他進犁城密軍,進飛蝗院這十年來出生入死留下的習慣,可以保命的習慣。 戰場上沒有英雄,隻有活人和死人的分別,英雄是隻有活著離開戰場才有價值的稱號。 麻兒剪抬起右手往腰間剪刀袋上一拍,十幾個空空的剪刀插口同時嗡嗡地響了起來,像是綁在鴿子腿上的哨兒那般聲響。初時還弱,漸漸地那嗡嗡聲竟震得滿地黃葉顫抖著貼地飄舞。緊接著,釘在屍體上的那十幾把剪刀也開始顫響,鳴音更甚。 “收!”麻兒剪再拍剪刀袋,嗡鳴戛然而止,那十三把剪刀竟拖著嘯音徑自從屍體上拔起,隔空飛起歸了本位,依次回到了剪刀袋中。 剪刀拔起時,力道向著麻兒剪方向斜牽著過來,帶得那屍體四肢關節連連甩動,復活了一般。常人見了要被嚇死,他卻安心了不少,因為屍體隻有這樣的反應,才正常,才是真正的死人。 他把雙手搭在剪刀袋上,隨時準備將其擊發禦敵。 麻兒剪先轉身向背麵掃視了一周,才小心地高抬著腿往前走,每走一步都要跟腦子裡剛才刻印的畫麵來對比,但凡有一絲一毫不同,那便會是埋伏所在。 還有十步。黑蓮羽的馬抬起前蹄,不斷踏地,開始低沉的咆哮,那是它警示主人有生人靠近的方式。 麻兒剪攤手掌旋出子母剪,拆開分握兩手,這是他最喜歡的一把剪刀了,長邊如刀,短邊如刺,近戰攻守,收放自如。 還有五步,他開始微微活動雙手,讓神經提前適應戰鬥的信號。雙眼掃過周圍各處,將每一個方位都快速地做了假想攻殺防禦。 三步,觸手可及! 黑蓮羽的馬突然長嘶一聲,直立而起,抬前蹄,由半空向下狠踏,寬大的蹄鐵如同錘頭一般砸來。 麻兒剪抽剪柄交在胸前,雙腳輪番蹬地,斜斜打了個旋身避這過一猛擊,卻始終沒有拿正眼看過那畜生,目光依然緊緊鎖著地上的黑衣屍首。 那黑馬動作迅捷,前蹄踢踏不著,將身一扭,後腿照著麻兒剪小腹襲來,兇狠異常。 “啪!” 這一後踹,再次被麻兒剪躲過,結結實實地踢在了旁邊的樹乾上,濺得樹皮碎木漫天飛舞。 “好狠的畜生!我先宰了你!”他越是要去探看那屍首,這黑馬越是踢蹋得緊。 在麻兒剪終於要對它下手之前,這大黑馬竟然前蹄離地,虛晃一踢,後腿猛刨發力,繃簧乍鬆一般甩開四蹄逃了。 剛剛這黑馬還上演了一出“忠心護主”的感人戲碼兒,它這一逃,竟在這緊張時刻讓麻兒剪哭笑不得,“它,它竟然棄主!” ----------------- 經過這麼一番折騰,麻兒剪已經放下了心,這四周不會再有埋伏。 如果真有,那麼剛才趁那黑馬亂襲時,就是最好的殺機,倒談不上那馬可以是什麼助攻,而是馬匹身形高大,又與自己近身相纏,可以遮擋不少角度的視線,有助於偷襲。 他剛剛刻意做勢被那黑馬激怒,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就是要以一個虛位破綻,引可能存在的敵人現身突襲。這是一招險棋,可是卻簡單粗暴地有效。麵對驚鴉院這樣的敵手,快速知道對手的攻擊方位和方式,比一味小心更加重要。 同時,隨著距離的接近,他也發現了一個重要的事實——這具死屍,不是黑蓮羽! 這屍體雖然同樣身裹黑披風,頭戴黑盔,肩覆軟甲,配長刀,但明顯身形大了不少,是具男屍無疑。 這場遭遇戰,那匹黑馬徹徹底底的贏了,它替自己的主人完美的做了一個追兵替身的假象,和一個更完美的護主誘局,騙得麻兒剪不敢貿然走近,又不得不走近了一探究竟。 本想是自己拖住了追兵,哪成想自己反被一匹馬拖住了後腿,早不知何時就被那黑蓮羽算計了! 麻兒剪跨步上前,俯身到屍體旁細看,剛剛試探著用剪刀挑開半卷在屍體上的披風,便被驚得猛吸了一口冷氣。 這人在他攻擊之前便早已死去,之所以屍身能坐在馬上不落,一是那黑馬馱行極穩,二來……是各個關節都被人用削砍過的樹枝穿過,在其身體裡做了個木框架,撐出了個逼真的伏身騎馬的姿勢來! 最殘忍的是,根據皮肉傷口翻裂的情況推斷,從死者脖頸鎖骨斜插到腰腹肋骨下沿的兩根粗樹枝,竟是在他還有知覺的時候被活生生釘插進去的! “嘶——這人會是誰!”麻兒剪將披風一把扯下,向屍首的麵部看去。 那臉上所覆不是黑蓮羽的麵紗。 而是一張烏黑的惡鬼麵甲!
第五章 林中的遭遇戰,黑馬完勝(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