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姑繡夏單膝跪地,沒動。 半晌,沉沉開口道:“都統,石頭兵若是真反了,叛了,繡夏願請令將其誅殺!” 麻兒剪直勾勾盯著布片兒賊,用力搖了搖頭,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師……姐,你,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他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 布姑沒理會,抬頭堅定地望向魏文昭。 “哈哈哈哈哈!好!”魏文昭大笑著重新坐回椅中,手指間把玩著那柄烏金小刀,“就-按-你-說-的-辦!”他把刀尖湊到眼前,一個字一個字生硬地擠出牙縫。 “石頭兵真反了,叛了,我必殺之!”布姑繡夏跪前一步,兩掌伏地,將頭猛一叩,接著說:“但他絕不能反!也定不能叛!請都統告知屬下此消息詳情!” 魏文昭瞇眼一笑,雙手墊著下巴趴在桌邊,猛吹一口氣,將案頭一頁白紙掀起半空,緊接著將手中小刀一擺,噌地一聲將那紙頁釘在了布姑指縫間,厲聲說道:“你自己看吧!” ----------------- 那紙上蓋著二十裡外土城圍子的守備印,所報內容卻甚是離奇,“……有石姓將官,夜入土城,口稱其為本城守備營城門衛伍長。殺伍長劉昌隆,占城頭夜值室後,封門不出,我等連攻數次皆不能得。因其掛犁城飛蝗院領旗腰牌,屬下不敢貿然動令。又,其口中發言皆甚異常,竟連連喝令我城門軍卒出班巡防城墻。其人所為所行,動機不明……” ----------------- “看完了?”魏文昭離座行至布姑繡夏跟前。布姑把烏金小刀用雙手捧過頭頂,往上一遞,繡眉緊鎖,說:“看完了……” 魏文昭未接刀,淡淡發問:“你——有何見解?” 布姑微頓了頓,顫聲說:“石楠原為犁城皂役,調任土城守備營伍長……是在十年前……我和麻兒剪與他相識也是十年前……” 魏文昭嗯了一聲,好像也陷入了回憶,“十年,恍如昨日啊……” “是年閏九月,廿五日,與今日時令相仿,都是冷秋。我因在京師有竊殺案逃亡,寄身土城圍綢緞莊做守鋪……麻兒剪初入江湖,也在土城走生計。十字街胭脂胡同發斷屍案,我和他被人布迷陣栽贓,成了替罪羊。是石楠破案,從刀下救了我二人,而後……” 魏文昭突然蹲下身來,歪頭湊近布姑繡夏耳邊,輕聲說:“而後,他就要帶你和麻兒剪來殺我啦!” 布姑雙手猛地一顫,險些將那柄小刀掉在地上。急急道:“我等三人蒙魏大人恩,誓不敢忘!” “哈哈哈!不敢忘……你是不敢忘!可他石楠今天就忘了!!”魏文昭大笑著,一把抽過布姑繡夏掌心小刀,刀鋒帶過,割翻了一片皮肉,汩汩鮮血順著衣袖瞬間染紅了白紗衣。 “師姐!”麻兒剪將脫臼的雙臂往地上強行一按,哢吧一聲脆響,硬是歸了位。 見他欲搶步上前來,布姑繡夏眼神一凜,連忙喝止住了。 “石楠今在土城所為,皆似那日一般,繡夏以為,他此次西行必是遭了邪術暗算,被人攝了魂魄,心智不得清明,困在十年前了!”擔心魏文昭懲戒麻兒剪,布姑急急開口牽住他目光在自己身上。 魏文昭卻似滿不在乎,甩去小刀上的血跡,倒背著手踱回了玄武堂正中大椅,口中語調平平地說:“我原想讓驚鴉院領誅殺令,除去了這石頭兵的。可殺石楠,你和麻兒剪也就不能留,若是空了飛蝗院……可惜了了的。” 說到此處,魏文昭驟然停了話音,推開桌上無杯茶盞,拉過茶巾帕子擦拭起手上的小刀,半晌沒再說話。 整個玄武堂鴉雀無聲,布姑覺得自己的心跳聲大得嚇人。 “你嘛——還算看得通透。這石楠確是遭了暗算,神誌皆失,不過他中的招法卻算不得神鬼邪術,其名為‘十裡詭障’,是西疆烙眠軍的中階詭誘之術。” 魏文昭將頭冠取下,將花白的頭發用小刀裁下一縷來,兩指一撚,那發絲竟在指尖燃著了。緊接著用嘴一吹,細細的飛灰,在堂中飄散而開。 ----------------- 布姑繡夏覺得眼前一黑,再一亮。整個人竟置身一座高大的院落當中,一輪通紅的圓月正擦著樹梢悄然升起,映得四下裡淒惶惶,無處不透著死氣。寂靜的院中聽不到一點人聲,隻正房半開的門裡有一盞燭火忽明忽暗地跳,微帶了些暖意。 她口中嗬著冷氣,走過去手推房門。哪知這門上下門軸已裂,隻一碰,便整扇向內倒砸了進去,拍滅了燭火。 布姑愣在門口好一會兒,自腰間拉出火折子晃亮,攏手護住火苗,往屋中照去。 眼前所見卻似修羅場,橫七豎八死屍倒了一地!驚得她轉身奪路便逃。 天上的大雪如斷絮鵝毛一般飛灑下來,布姑一路狂奔,也不知跑了多遠,到了哪裡,腦中隻剩一片空白……還有響徹耳畔的一聲聲尖利的慘叫。 ----------------- “回來吧!!”魏文昭的聲音像隻無形的大手,直接伸到布姑繡夏的身體裡,把她活生生從皮肉中撕了出來。 她隻覺得胸口翻騰難耐,趴在地上一陣乾嘔,呼呼地喘著粗氣,渾身上下早已被汗水浸透。 再看玄武堂中其他人,一個個臉色鐵青,盡數力竭,倒地不起。眾人中以春雀院三位領旗狀況最為兇險,被侍衛抬著出了玄武堂。春雀院以傀儡術聞名,為方便操縱機簧、附身各類傀儡,春雀院眾一律挑選身形瘦削矮小者,體力耐力最差,不知方才是見了什麼以至於此。 “這便是詭障!我剛隻淺淺於你們一試,便如此。此技藝,如若沒有施障人叫返破障,很快就會迷失自我,困在過往心魔的某一刻裡循環往復,回不來了。” 魏文昭輕蔑地發了一聲冷笑,伸手一把抓住布姑繡夏鬢發,將她拖行到驚鴉院總領旗黑蓮羽麵前,放手一丟,將兩人砸在一處。 “石頭兵所中十裡詭障,比你們剛剛所見,更加厲害歹毒何止百倍!我且成全你,準你和剪刀匠同去土城押解石楠回飛蝗院!但你也要記住,驚鴉院一眾就在身後!” “屬下謹記!”布姑與麻兒剪同時握拳擊胸,行死士出征禮。 魏文昭將手一揮,背過身去狂笑不止,大吼道:“石楠的心魔,竟在殺我那日!有趣!哈哈哈哈哈——去吧!破他個十裡詭障!” ----------------- 布姑和麻兒剪策馬飛奔,往土城圍子疾馳而去。 遠遠墜行其後的,是身著柔皮黑輕甲,跨黑刀騎黑馬的驚鴉院總領旗——黑蓮羽,跟得不緊,也並不慢。 驚鴉院,在五門五院中專司行刑拷問、糾察整肅、處決叛逆,是少有的接領任務“內多於外”的特殊部隊,行事最為狠辣陰毒。總領旗黑蓮羽跟布姑繡夏一樣,是犁城密軍中唯一兩名女性長官,終日以黑紗黑盔罩麵,無人見過其容貌,最是難纏。 麻兒剪回頭瞟了一眼,狠吐一口唾沫,“呸!跟個瘟神一樣,真他媽的晦氣!” “別管她!” “師姐,你有辦法救石頭了嗎?”麻兒剪在馬背上挺了挺身,把還在酸疼的肩膀晃了晃。 “此刻尚有一線生機,死馬當活馬醫,隻有一搏,否則你我都得死!”她的語氣裡夾雜著難以掩飾的慌亂和急躁。 轉過一道山梁,黑蓮羽的身影暫離視線,麻兒剪突然催馬超過布姑半騎,“姐姐快跟我走!甩了她再做理會!”隨即揮鞭調撥馬頭,往密林旁一條山溪溝疾走。 布姑來不及阻攔,連忙緊追而去。 兩匹快馬沿溪岸穿跳扭轉,布姑好不容易跟上了麻兒剪,怒道:“你瘋了不成?!半路起逆,脫不了這驚鴉的!如此你我會死在石楠前麵!” “你以為救了石大哥我們還能活?都統早已生了殺心,十年前饒過我三人,難道不是形勢所需所迫?這一搏,不如搏的再早些!”剪刀匠言語冰冷,與平時判若兩人。 布姑將馬韁一勒,停身喝問:“你要棄石楠保命?!” “你看扁了我麻兒剪!此處往前不遠,有棵望天榕,到那裡你懸輯裡絲隱入樹中,切不可落地留痕!我帶兩匹馬繞道城北再到十字街口與你匯合!” 麻兒剪見布姑繡夏仍在原地發愣,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停步不前,急得額頭熱汗直流,催促道:“信我一回!由望天榕往東直越山梁,崖下就是土城圍子,量那崖壁也難不倒你。我隻可為你贏得個一時半刻,師姐速去十字街,依斷屍案發當日那般布置。小弟先去替你和石頭搏一搏命!” ----------------- 過望天榕,麻兒剪牽馭兩馬轉北鉆入雜木林,布姑繡夏剛剛懸吊輯裡絲隱入高大的樹冠,隻一息功夫,樹下便過了黑蓮羽的馬匹,定睛看時,獠長的黑刀已是反握在了她掌中,殺機早濃! 見黑馬已過,布姑繡夏剛要脫了埋伏,欲一路踏樹冠頂線往東崖去,忽見此前來路樹影晃動,一隊黑甲衛足十數人魚貫而出,各個身背連環弩機,手按腰刀,以惡鬼麵甲遮臉,腳下生風向前緊追,腳程竟並不比馬匹慢上分毫。 布姑連忙將氣息隱住,縮了身形堪堪避過。 她對驚鴉院部眾不甚了解,一時間分辨不清這些黑甲衛是不是黑蓮羽的布置,若隻按這隊衛士的氣勢和行裝配置來看,陌生得很。 但此刻已然顧及不了太多,布姑繡夏隻得雙手抖開輯裡絲,疾蕩山林,速奔東崖頂。 她強迫自己在疾行穩定心神,頭腦中反復思量著到了城中可做哪些設置才能使三人得活。可又心中掛著麻兒剪安危,越想越亂。 黑甲衛若是驚鴉院黑蓮羽所屬隊伍,那麻兒剪要險。 倘若不是…… 則此去土城圍,恐怕更加兇險萬分!
第四章 身前是險地,身後是迷局(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