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第一次來到古斯市,我就知道我被困在這兒了。出不去,一點辦法沒有。” “綠字懸浮的高墻像護城河,把整座城市牢牢拴住。總有人義無反顧地紮進去,大部分人都消失了。” “也有回來的,回來的一般都瘋了,被送進了精神研究所,給他們重新換了個克隆體的大腦。不過你說這還是他自己嗎。” “唯二兩個回來依然能保持理智的。一個失蹤了,一個回來什麼都不肯說,就像沒去過那邊一樣。別人問他什麼他都說不記得了,送到研究所掃腦也沒個結果。” “不過我聽說,隻是聽說啊,不保真。我三姑兒子的女朋友現在的同事之前在研究所裡當保潔,她說關著那家夥的屋子半夜總發出怪聲。 “她也好奇,就每次掃到那兒的時候站旁邊聽會兒。好像那人在跟什麼人腦電聯是的,嘟嘟囔囔的。但這也不可能啊,那屋子是特製的,屏蔽了所有外來波,絕對死寂。” “那人總提起“迸出靜脈血”“綠色高速”“驗證碼”,還讓人推倒長墻接他走。依我看這也屬於瘋了。” “你也想出去?我勸你別想這個了。古斯城裡的生活也挺好的。要吃有吃要穿有穿,隻要你想你甚至可以做到永生,你還想要什麼。” “我想要歷史。” 天普望了那條短信很久。 久到西曬的餘溫都已消散,手機電量告罄,星月拽著軌道的繩索爬上夜空。整頓了支離破碎的情緒,他像懷揣一鍋熱粥,起身去洗漱。 麵對鏡中的那個人,天普已經無法在腦內構建起自己的形象並與“他”畫上一個巨大的等號,不能端著這副皮囊懷著宣告世界的夢。 鏡中人從頭到腳就是三個大寫的字“我完了”。 眼睛血絲蔓延,鼻頭紅腫,眼窩深陷,嘴唇乾裂,骨瘦如柴,暗淡無光。頭發長得打結,不時胃痛。一副完全被生活擊垮的形象。 天普厭惡地把小圓鏡扣上,力度之大讓玻璃碎了一地。胡亂地穿上襯衫和西褲後,他才想起自己好像已經沒工作了。 但也不一定,他還沒回電話。隻要不打回去,狀態就永遠不確定。他記得一則村裡舊事,說是民國年間兵荒馬亂,一村民耕完地回家,路上碰到一隊土匪,馬蹄揚起煙塵四起,就罵了兩句。到家後找家人討水喝,卻發現正在辦喪事, 家裡人都披麻戴孝,嚎啕大哭。村民大驚,心說這就乾了半天活,家裡咋還出了這檔事。於是他上前去,看看死者為何,掀開白布一看,看到正是腦門中彈的他自己。驚呼一句“原來是我”然後魂飛魄散。 如果不知道,那就永遠沒發生。那天普的過去是否發生過?他什麼都記不得,是不是直到記憶開始時天普才真正的,現實意義上呱呱墜地? 當然,天普怎麼還能記得這個故事?他也不知道。他忘了敘述者是誰,忘了在何時何地何種處境下聽到的這個故事,忘了是否故事的信息是從聲音裡得來的而非從書裡看來的。忘了在得到這個故事後還有沒有提及過這個故事,或是讓它在自己的深層記憶裡潛伏至今。隻有這個故事,這個不是自己的故事留下了。 他還記得很多故事,沒有一個是和他有關的。根據這些故事判斷,天普可能受過高等教育,或者十分熱衷讀書。 他十分喜歡“記憶”(他一如既往的討厭這個詞,他不認為自己有記憶,那隻能叫知道的東西,甚至不能稱為知識)裡的一個故事,一個古老的寓言。 一個人出生的時候就異於常人。他的肚臍上就拴著一顆金色螺絲。這螺絲不礙眼,不礙事,可它實在太獨特了,好像某種怪異的外生結石。於是從小時候開始,他的父母就不斷帶他去世界各地的大小醫院治病,試圖摘去這顆閃耀奪目的螺絲。直到他父母離世,他業已成人,終於在喜馬拉雅巫醫的治療下,螺絲靜靜地脫落。 他興奮的一躍而起,多年的奔波辛勞在此刻化作欣喜洶湧噴瀉。他的精神一股有一股向上沖去,他的身體一塊又一塊地散落。 為了一條短信而前往南方,天普覺得不太值當。更關鍵的問題是,他也壓根不知道發信人在哪兒。 在一座老工業城裡漫無目的地探尋其實並非如大海撈針,在人口不斷流失的地區,留下的都是編織在一起的熟人,總可以抓住一個線頭,然後一路摸排到想找的對象。 “也許是發錯了吧,總有巧合出現。”天普自言自語,坐在床邊垂頭喪氣。 “可能是討債的,或者原配狀告小三兒,威脅勒索的。有的是可能。不過為什麼不附上詳細地址呢。”他怎麼想也想不懂。 回老板個電話吧。天普打開手機,回撥未接來電。 沒有劈頭蓋臉的痛罵“你在哪兒呢?” 一句急切的問候,急切到聲音囫圇吞出。 “啊,我在家,又犯病了,抱歉抱歉。” “你家在哪兒?”又一顆質問子彈。 天普極為疑惑,“什麼情況,這老頭失心瘋了這麼問我。至於嗎。” 但還是端著回答“在城北郊區,店裡出什麼事了嗎?我現在就過去。實在抱歉啊。”尾音的氣泡拉的很長,長到天普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 “具體地址。快點沒時間磨蹭了。”天普都不敢想象到老板現在的臉有多陰沉,臉上的溝壑裡中流湍急,攜卷暗石。 這老板絕對有點問題,再次也是有點精神問題。不過他又能圖我點什麼。我什麼都不剩了。 “城北區交利地1504號樓,呃,到底咋了……” “待在哪兒別動。”老板斬釘截鐵地打斷了他繼續發問的趨勢,“別信任何人。我馬上到。” “嘟…..嘟……嘟……”電話粗暴的掛斷了。 啊? 天普所有的想法都消失了,像黑幫電影裡常發生的,急救時要抬人上桌子動手術,就一股腦的把所有東西掃到地上。桌麵隻留一個龐大的問號,和洶湧的迷霧。 又一個電話打來,未知號碼。屬地:南方工業城。 天普想都沒想就接了。接二連三的怪異消息都太沖擊了,而且每個人都不好好說話,不說明白事情,他現在大腦一片空白,急需解答。 “喂?”電話那頭是個磁性的男音,是那種一聽到你就會不禁在被大公司的娛樂業塑造出的印象中,聯想到某些英俊,硬朗,多金的男性形象。 “喂?”又一個女音,可愛,帶著點淩厲,在這種情境裡出現,又是天才少女黑客的一貫形象。肯定帶著圓框眼鏡,喜歡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發色多是紫、綠、橙,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反正絕對不要和世俗同流。 “喂。”一個疲倦的聲音,很累,很累。是天普的。 “快走!我知道你現在很疑惑,我也知道老佐剛跟你打完電話讓你不要走,但真沒時間詳細跟你解釋了,你出門,邊走我邊跟你說。”男音語速極快,語氣卻始終如一的冷靜。 “誒!你別這麼跟他說啊!你失憶不是無緣無故的,你想要知道自己是誰嗎?我可以幫你找到。我們是來幫你的,你可別當我們是壞人啊。” 天普將信將疑,“為什麼是我?你到底是誰?” 男聲好像根本不用理解對話是的,即刻回答,“我們是誰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的,他們還有十五分鐘就能到你家樓下,快點出來。” 女聲緊接著從手機揚聲器裡傳出,“下樓,你左手邊有輛白色普拉多,你直接上車就行。” “我沒駕照。”天普已經下定決心要聽從這兩人的指引,因為他們好像全知全能。而自己這爛糟的生活也早該結束了。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尋求改變。 沒有記憶沒有過去和死了無異,所以也不再怕出什麼變故。 他迅速係上腰帶,從架子上摘了個純黑針織帽戴上。這是他房間裡不多的舊時代遺物。逃亡,如果真的存在追兵,那總要遮上點自己的臉。 最後環顧一圈這出租屋,南窗北床,東桌西廁,房東送的綠蘿沿著竹竿越爬越高。 還有點不舍。天普也知道大概自己是沒可能再回來了。 深吸一口氣,他開了門,再也不回頭。 新世界在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