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皇宮之外有很多澡堂子,這種澡堂子普通人不屑去,也去不起,因為那澡堂子專給太監搓澡。 太監在宮裡當差,專伺候皇親國戚和朝中重臣,那些大人物眼神語氣稍稍有變,太監就會嚇得雙膝跪地身子哆嗦,再加上時時刻刻都要領令傳令,一天下來會走不少路,身上定會大汗淋漓。 出汗多,就免不了要搓澡。 澡堂子生意很好,給太監搓澡能賺很多,但不是什麼人都能乾,因為給太監搓澡的人也必須少點東西才行,不然這些不男不女的貴客會發出比女人尖銳的尖叫,比男人暴烈的怒火。 給太監搓澡的人都是自己凈過身的,他們凈身之後卻無法入宮,於是隻能靠此為生。 搓完之後,進去裡間廂房,找個十多歲男童按摩腳底,也可以花錢帶去房裡玩玩。大多數太監都不會玩,他們會像慈祥的老人一樣,看著麵前為自己按腳的孩子那完整的軀體,就像看著以前的自己。 小河才十歲,但他雙手白嫩有力,很受太監歡迎,他因此得到不少賞銀,這些銀子讓他能自己住一間屋子,不用去睡通鋪。 可是好日子快到頭了,如果他的病再不好,再不去伺候人家,他的銀子遲早會花光。 小河起身把最後一包藥熬好,捏著鼻子喝下,咂咂嘴,還有些苦味。 總比血腥味要好。 玄虛表情猙獰,道袍的胸口處裂開長長一道口子,露出裡麵翻開的帶血皮肉。 小河聽見門外傳來重物摔落聲,不是太響,然後門被猛力撞了一下。小河開門,玄虛順勢撲倒小河身上,差點把瘦弱的小河壓倒在地。 玄虛聲音虛弱,隻說了一句:“救我……”接著就跟失去了意識一樣。 小河匆忙環顧四周,沒見其他人,將門掩上,連拖帶拽把玄虛弄到床上躺平。 玄虛生怕這個小奴才大聲呼叫,喘著氣補了一句:“別聲張……”說完這話,他一口氣喘不上來,劇烈咳嗽了一聲,接著立即捂住嘴,將咳嗽聲壓得悶悶的。 這奴才十來歲,說不定會驚慌。玄虛剛想安撫,卻見他走到床頭脫自己的鞋子。 除去鞋襪,一雙溫暖有力的小手按上自己腳掌,揉搓起來,玄虛感到一陣放鬆。 “舒服嗎?”小河問。 玄虛心中一突,想來是因為剛剛死裡逃生鬆懈下來,不然以自己多年苦修的定力怎會沉浸在這種凡俗享受當中。 他剛想讓小河停下,小河突然起身走到門邊,朝門外看一眼後立即走到床邊扯開被子將玄虛整個人蒙上。 玄虛知道有人來了,心跳開始加速,同時暗暗運起內力,想著魚死網破。 透過棉被縫隙,玄虛見小河拿起桌上的碗掰了一下,接著聽見一聲倒吸涼氣的“嘶”聲,還沒來得及細想,就聽見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小河上前開門,問道:“吳大哥,有事?” 似乎是澡堂裡巡邏的護衛,玄虛心中一緊。自己跟這奴才沒有半點交情,為了不惹麻煩,他必定把自己交出去。對頭還未走遠,離開這澡堂之後,兇多吉少。 隻聽門外一個粗曠的男子聲音詢問:“有沒有聽見什麼動靜?” 小河道:“這大晚上除了樓上太監怪叫聲還能有什麼動靜?” 屋內昏暗,門外男子看不真切:“我進去瞧瞧!” 玄虛聞言立刻屏住了呼吸,外麵那人隻要進來掀開被子就能發現自己,自己重傷在身根本不可能無聲無息取他性命,隻要引起騷亂,自己在劫難逃。 小河噗呲一聲笑出來:“吳大哥用不著找這些由頭,弟弟我也渴望著吳大哥,天天想著能跪在吳大哥腳邊為吳大哥泄火呢。” “去你娘的手拿開!”門外男子罵道,“你當老子是兔爺啊!” 男子罵了幾句,卻沒有了進屋的意思,眼看就要離開,突然又聽男子厲聲道:“門口這血是怎麼回事!” 玄虛這才想起自己從屋頂摔落時確實嘔了口血,他當時心急忘記擦去。竟然留下這麼大破綻!看來此番是無論如何躲不掉了,他暗自懊惱,卻聽小河突然咳嗽起來。 小河捂著嘴咳了幾聲,將帶血的手心展給男子看,委屈道:“我這幾天染了風寒,吳大哥又不是不知道,吳大哥火氣旺,能幫弟弟治一治嗎?”說著又咳了起來。 男子後退一步,厭惡道:“你個死兔子!老子看你馬上要成肺癆鬼了!”說罷便離開,生怕被傳染上。 小河把門關上,玄虛心裡的石頭也落了地,他掀開被子長長呼了口氣。 隻見小河走到桌邊,雙手撐著桌子,身子似乎晃了晃。 小河倒碗水遞給玄虛,玄虛接過喝了半口就覺得喉頭發緊,再也喝不下去,他盡力運轉內力調勻氣息,傷勢卻比他所想要嚴重的多。 小河拉張椅子坐到床尾,一隻手又撫上玄虛的雙腳。 很舒服,但讓玄虛有些惱火,這小孩兒對腳怎麼有這麼大興趣?莫非真是兔子?念及此,玄虛將腳收回。小河抬頭,額頭上冒著冷汗,不解道:“不舒服嗎?” 玄虛搖搖頭,就是因為太舒服所以他不能繼續下去,“你叫什麼?” “小河,他們在河裡撿到的我,所以就取了這麼個名字。”小河道。 亂世之中,這種被隨意丟棄的孩子有很多,好一點的被人撿去為奴,差一點的變成野狗口糧。玄虛不由憐惜:“你……你風寒好些了嗎?我會配一些藥,或許可以幫你。” 小河笑道:“早好了。” “你剛剛不是還咳出血了?” 小河揚了揚手,手上血跡未乾:“這血是我手上的,哪有風寒能咳出血這麼嚴重?” 玄虛想到剛才小河掰碗的動作立刻明白過來,他是掰下了碗的碎片劃破自己的手!這孩子實在是狠辣! “你身上這麼重的傷,肯定會在外麵留下血跡,我來不及擦去,老吳又走了過來,所以情急之下隻能想這麼個法子瞞過去,算你運氣好,我這些天確確實實染了風寒。”小河接著道。 不僅狠辣,而且機智、穩重,這小孩兒真不簡單。玄虛心想。 “你呢?你是什麼人?”小河問。 “我叫玄虛,是武當派的人。”玄虛道。 “玄虛?奇怪的名字。”小河道。 “這不是名字,是道號。”玄虛解釋道:“在門派內一定職務以上的弟子才能獲封,除了二字道號,上麵還有三字,最高是四字。” 小河似懂非懂點點頭,起身吹滅蠟燭,在玄虛身邊躺下,說了聲“睡吧。” 身邊躺著個不知是不是兔子的小孩兒,玄虛心中有異,但他倉皇半夜,此時終於能安下心來,很快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睜眼,小河早已起床洗漱,桌上放著一堆藥物,見玄虛起床,小河道:“你說你會配藥,我從庫房拿了些過來,你自己挑。” 玄虛看了看那些藥物,全是壯陽補氣的,不僅不對癥,而且種類少。這澡堂子裡一些太監會需要男人,男人對太監沒興趣,需要用藥才行。 玄虛道:“我給你銀子,開好方子,你去藥鋪抓藥來。” 小河道:“不行。” 玄虛不解:“為什麼?” 小河道:“你仇家知道你身受重傷,料你走不了多遠,你覺得他會去哪兒找你?” 玄虛道:“神都這麼多藥鋪,他能全顧上?” 小河道:“顧上我就行。” 玄虛道:“顧你乾嘛?” 小河道:“昨晚那護衛被你對頭收買,恐怕對我起了疑心。” 玄虛心中一驚:“你怎麼知道?” 小河道:“昨晚老吳一來就要進屋查看,明顯是事先起了疑心,再加上他這個大老粗能發現門口的血跡,更說明他背後有人指點。我先惡心他,接著用病癥嚇唬他,如若不然他早就闖了進來。這澡堂裡有很多宮裡人,你的對頭不敢輕易進來,所以他收買了老吳,想讓老吳把你趕出去再動手。” 玄虛聽他講解,不由愣住,能在短時間看清形勢,布置應變,加上昨晚他用碗片自殘,這孩子的膽識和心計,遠非常人所能及。 玄虛從藥物中選了幾樣,讓小河熬了,休息了兩天,外傷好了些,但內傷卻不見起色。 第三天,小河伺候玄虛喝完藥,突然問:“打你那人很厲害嗎?” 玄虛點點頭:“很厲害,而且輕功在我之上,我連跑都跑不了。” “你服輸倒是挺大方。”小河道:“你會配藥,身上就沒準備些毒藥?毒藥可以毒他吧。” 玄虛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紙包:“這叫‘閻王瞪’,是唐門的劇毒,但是需要對方吃下去才行。我總不能打著打著跟人家說‘兄臺,我們喝口水再打‘,然後趁機給他下毒吧?” “是不行。”小河從玄虛拿過紙包,“這東西給我吧。” “你拿它做什麼?很危險。”玄虛道。 小河將紙包收起來:“危險的是你,我不能一直病下去,這裡不養閑人,最多再有兩天我就要出去伺候客人,到時候說不定會有人進屋來找你。” 玄虛一愣,兩天,兩天時間恐怕連兩成都恢復不了,到時候如果真有人進屋查看,自己在劫難逃 兩天後的傍晚,小河出去接客前把床底的雜物搬出,讓玄虛躺進去。 玄虛從來都是發號施令的人,但在小河麵前卻不自覺聽命行事,倒不是因為這孩子有多威嚴,而是因為他心思極細,自己根本無可反駁。 “進來的不是我,你就自求多福吧。”小河說完便出了門,留下惴惴不安的玄虛在床底躺著,一顆懸著的心直到深夜小河回來才放下。 小河在桌上擺上酒菜與玄虛一起吃,不是什麼好菜好酒,但還能吃。 小河道:“過了明天,一切都好了。” 玄虛不解,問道:“你什麼意思?” 小河道:“你的對頭明天會來。” 玄虛吃了一驚:“你怎麼知道?” 小河道:“我就知道,等著就好,明天我帶回來的人如果是你的對頭,你知道該怎麼辦。” 相比於生死大戰,玄虛覺得眼前這個小孩兒要更恐怖,為什麼所有的事情都像在他掌握中一樣? 第二天,小河出去沒多久就回到了房裡,果真帶了一個人,兩人一進屋就一起坐到了床上,躺在床下的玄虛看不見那人麵容,聽聲音是個中年男子,也不知是不是要殺自己的人。 “大爺,您想小人怎麼伺候您?”是小河的聲音。 “先別脫,我有事問你。”男子道。 “大爺喜歡玩審問的戲碼?那您問吧,要是小人的回答您不滿意,您下手可千萬輕點……哎呀!”小河一聲嬌喝,玄虛看見一條腰帶落到自己眼前。 “掉地上了,大爺能幫小人撿一下嗎?”小河道。 那男子應了一聲,彎腰低頭,與床底下的玄虛四目相對。早已撚起劍指的玄虛想也不想,一指刺出。 此時距離近,對方又沒有防備,理應得手才是,誰知那人反應神速,抬頭避過。玄虛正震驚於對方身手,隻聽那人一聲慘叫,床板嘎嘎作響,那人站起身來腳步搖晃,玄虛顧不得傷勢,從床底翻出。 隻見小河跨在那人身後,雙腿死死纏在那人腰間,那人喉頭冒血,雙臂狂亂揮舞,打的桌椅翻倒一地,隻一會兒便斷了生氣。 玄虛吃驚地看著小河,小河渾身血汙氣喘籲籲,但是神態自若,毫不慌亂。再細看他右手拿著的物件,不正是那天被他掰破的碗?碗的破口處極為鋒利,正好用來當刀用。 “這是你的對頭?”小河倒了杯水,喝了一口,問。 玄虛看了眼喉頭噗噗冒血的屍體,點點頭:“是他……可是你,你怎麼知道是他?萬一不是他,你不是殺錯人了?” 小河道:“我昨天毒死了老吳,我告訴過你老吳被人收買,老吳死了他肯定起疑,不能硬闖,便會暗訪。老吳對他說過那天的經過,他必定來找我。” 玄虛想起那天被拿走的毒藥,原來是用來毒殺老吳,誘敵深入。又想起方才情形,對方閃過自己劍指,注意力全在自己身上,沒料到殺招來自背後,來自一個十來歲的孩子。 這等高手慘死在一個不會武功的孩童手上,實在死不瞑目。 玄虛偷偷看了眼小河,不由冒了一身冷汗,從設計布置到一擊得手,如此心計,這般沉著,再加上他先前自殘的狠勁,不簡單,實在不簡單。 小河忽得站起身,玄虛嚇了一跳,扯動傷口發疼,小河把他扶到床邊,兩人並肩坐下,小河道:“屍體藏不了多久,被人發現,定當追查。” 玄虛道:“你說怎麼辦?” 那是一個奇怪的畫麵,一個成人居然在問一個小孩的意見。 小河用床單擦試完屋內血跡,找來口大箱子,將臟床單和屍體全部裝進去。 因為對頭已除,所以不怕暴露行蹤,玄虛開好方子給小河,小河抓來藥材,吃了兩天,玄虛身體稍稍好一些之後趁夜出門,第二天裝成好男風的富商回回到澡堂,包了小河一個月,搬幾口大箱子大搖大擺住進了澡堂上房。又過幾天,把裝屍體的箱子混在新箱子當中一起搬出去,在城外找口枯井扔了。 玄虛傷勢徹底好轉已是半月之後,武當的人也一路查到了玄虛的蹤跡,在澡堂與他會合。 然而,玄虛還有心事:小河一直幫他,卻沒提回報。玄虛明白小河不是施恩不圖報的人,小河不開口,就是等自己開口,這口一開,隻怕不是銀子這麼簡單。 黑夜,美酒。 “明天我就要回武當了。”玄虛道,“我已經替你贖身,還放了些銀票在你房中,今後若需幫助,武當定不負今日之恩。”玄虛說著敬了小河一杯,小河也喝了,卻沒說話。 玄虛試探著:“這段日子,你從沒說過要什麼,現在可以開口了。” 小河拿過酒壺,給玄虛倒了杯酒,緩緩道:“我想進武當派,做你的徒弟。” 玄虛心頭一震,他不是沒朝這方麵想過,但總覺得以小河這樣的性子,應該不會屈居人下才是。 可小河終究說了出來。 那自己呢?自己很欣賞小河,不,應該是恐懼。最重要的是,武當派收弟子是有著嚴格考核的,家世、人品、文武修為……這些東西小河哪一樣都不合格,自己怎麼跟師父他們交代? 這麼多顧慮,可是玄虛心中又隱隱覺得,如果自己今天不收下這徒弟,日後必將後悔! “你想清楚。”玄虛道:“武當派門規森嚴,規矩繁多,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可沒有外麵自由。” 小河道:“我會改。” 玄虛聽小河說會改,以為小河說的是改變自己,但接著又聽小河道:“規矩是人定的,自然可以由人改。” 玄虛沉吟道:“你什麼意思?” 小河道:“你知道像我這種人最好的結局是什麼嗎?等我再大些,就會被閹掉,到時候要麼進宮伺候人,要麼在這兒伺候人,那不是我的結局。” 玄虛道:“也能賺不少。” 小河冷笑道:“我不需要錢,我甚至不需要成為權傾朝野的太監總管,我不需要任何人在我之上。” 玄虛明白了,小河不是要當自己的徒弟這麼簡單,他要的更多,自己不是他的終點,隻是起點。 或許是天意吧,自己敲開他的門,他救了自己的命。不,不是天意那麼簡單,是他一直在等待機會,就算沒有自己,他也會抓住其他的機會。 月下,兩人舉杯。 第二天,玄虛騎在馬上,他伸手想將小河拉上馬共乘,卻見小河對著自己踩在腳蹬上的腳一臉厭惡。 等把小河拉上來,玄虛問:“你不是喜歡腳嗎?還是說師父今天腳有什麼味道讓你聞見了?” 小河冷冷道:“我從記事起就在別人腳下討生活,今後,我再也不看任何人腳底!” 玄虛嘴角浮笑,縱馬疾馳。他想,這個徒弟沒收錯。 果然,從此以後小河再也沒看過別人的腳底,因為他將整個天下都踩在了腳下。 他出身低微,不會武功,卻封號“玉衡廉貞”,執掌武當派四十餘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