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裡守著一個秘密,不能對外人提起,本來歲月流逝,已不是什麼沉重的事情,可與那秘密相關的人突然回鄉,讓周安還是有些觸動。 ——阿鋒回鄉了啊...... 周安又回想起阿衣臨出門時說的話:“剛才過來的時候,你猜我碰見誰了?是阿鋒,我以為是周德還陽了,嚇我一跳!真的跟他爹長得一模一樣,血脈不饒人啊......”周鋒,十五歲離開家鄉,已有九年。至於其父親周德,死於十四年前一個大雪紛飛的寒夜,死因離奇,莫衷一是。 周家村姓周的多了,周安與周德家並沒有親族關係,可一想到周德和阿鋒,周安心中的那個秘密就像一根刺一樣,刺痛著他。 周安想起身喝點酒,但好像隻要躺下,自己就很難起來似的。村裡人都說周安是個懶人,這點周安自己更是深有體會: 自從妻子花江亡故之後,周安便染上了酗酒的惡習,迷霧般慵懶混沌的日子過了三年,有日照鏡子時,他因仔細打量了自己一番而大驚失色,鏡前的自己形容枯槁,膚色暗黃,眼神空蕩蕩的不著一物。 ——哎呀,真是沒有人樣,身子該動一動了。 周安在庭院中拿起家中唯一值錢的東西——年輕時重金買來的寶劍,雖是寶劍,但缺少養護,劍鋒被埋在銹跡之中,一點鋒芒也無。手執‘寶劍’,劍柄逐漸溫熱起來,那青年時熟悉又親切的感覺讓他少有的感到熱血澎湃。 ——揮劍吧,周安! 一劍揮出,手在抖,劍尖始終舞著劍花,無法穩住劍心。也許是姿勢的問題,周安安慰自己。但試了幾次,馬步始終無法紮的更遠更低,大腿麵總是抵著自己肥碩的肚腩,引起一陣反胃,糟糕的是,隻活動了這幾下,就氣喘如牛,一撫額,汗涔涔的,而且腦袋還有點眩暈。 ——真是無趣。 在那次失意的揮劍之後,周安覺得自己的身軀更小了,在陽光下看到自己的影子,輕易就能聯想到一坨塌掉的爛泥。但令自己驚奇的是,當這種自棄的想法出現後,他反而覺得鬆了口氣,像是與一直執拗的莫名的什麼東西和解了一般,又像是卸下了一塊重逾千斤的包袱,自此周安的步伐就變慢了,他已經沒有什麼需要著急的事情了。 ——隻是,有些對不起姐姐...... 勤快又善良的姐姐阿衣,幸好隻是嫁給了鄰村。 從花江去世之後,阿衣偶爾來家裡照顧酗酒的弟弟,或許是血脈相通,自那次揮劍不久,阿衣敏銳的發覺了弟弟的變化,開始憂心忡忡,近而每天都會登門,照顧弟弟的一日三餐。阿衣看弟弟的眼神從一開始的憐惜,變得有些責備的意思,並且一開始嘮叨,就停不下來,說著說著就會流出眼淚。 阿衣的丈夫名叫金大榮,是鄰村做玉石生意的,年輕時逢人就說自己懷有大誌,果不其然,年紀輕輕就賺的盆滿缽滿,而且娶到了公認的美人阿衣。雄厚的財力和過人的名聲,讓金大榮身邊總圍著一群人,眾星捧月。 阿衣不喜好市井交往,也從來不問生意上的事情,正因如此,金大榮像珍寶一樣寵愛著她,他喜歡阿衣不諳世事的簡單,也知道阿衣對他生出的愛意,從來與金銀無關。 看到阿衣總是悶悶不樂,自然牽動金大榮心神。有一日登門見到正午卻呼呼大睡的周安,氣不打一處來,開門見山。 “你姐姐最近很不開心!” “......” “周安啊,花江死了三年了,三年了!有啥想不開的啊?” “她過世之後,我酗酒度日,已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並沒有覺得不好。” “噢,說這話,你知道外麵的人怎麼說你,都編成順口溜了,說‘周家村裡三大難,周安黑蛋光頭樊’你知不知道!” 村裡叫“黑蛋”的,因為生的太黑,人們常說一到下午日照不足時難以找到他,來取笑他的黑皮膚。而光頭樊,二十多歲頭發就脫得差不多了,他雖然娶了六個妻子,卻都不能成婚超過五年,漸漸有關他奇奇怪怪的傳言甚囂塵上,甚至離奇得有人說是跟他的光頭有關,但是他還是要找第七個妻子,人們都說難上加難。 至於周安的難,村裡人說‘主要是見一麵都難’因為他近三年足不出戶。這樣的神秘牽動了孩童們的好奇心,周安門前總有孩童探頭探腦,一邊張望一邊說“周安呢?周安呢?” 麵對姐夫這樣的訓斥,周安隻是回答道:“已經這樣嚴重了啊,那真是沒有麵子了......” 正好阿衣聽到了,瞪了金大榮一眼,丈夫立馬收聲。 “當年白石道人傳雷影劍法的時候,方圓百裡,可就隻挑了我弟弟一個人作為關門弟子,哪個習武的人不羨慕?” 阿衣極力辯解,金大榮似乎在回憶有沒有這樣一件事情,一想到雷影劍法自己從未見過,更覺授劍之事十分久遠。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糟糠之妻同枕過,失去妻子的感受你沒經歷過,怎能妄言,說些什麼不尊重人的順口溜,別人這樣說,你做姐夫的也這樣說!” 聽到阿衣言語激動,金大榮尷尬的撓了撓臉,周安的頭卻顯得更低了些。 可日子總是這樣陰沉著,不是長久之計。阿衣上半年開始給周安張羅娶妻的事情,但事情進展的很不順利。一來周安並沒有續弦之意,二來周安是出了名的懶漢,名聲壞事。 ——我真是讓姐姐擔心啊..... 周安在炕上發出這樣的感慨,接著又想到自己想喝酒這件事,是源自於阿鋒的突然回鄉,就開始眉頭緊鎖,五官似乎要挨在一起,掙紮了許久,最終還是下了炕,信步走到庭院中。 此時已是未時時分,初秋的太陽,卻還有著灼人的白光,庭院中一片明亮,遠遠的就能看到已經泛了星黃的葉子。周安深吸一口氣,然後又緩緩的呼出,喃喃道:“到秋天了呢。”預感到葉子馬上就要衰老,心中想到——人就是這樣變老的吧,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人的頭發是一點一點白的,人的心,也是一點一點傷的。 屋外傳來陣陣叫賣聲。賣菜的胡七已經這樣吆喝了十多年,以前胡七總會在門外駐足,然後沖著屋內殷勤地叫賣幾聲。 “那可是花江在的時候,燒的一手好菜啊,真是懷念......”周安決定,今天要多喝一點酒。 廚房裡已經三年沒有花江的身影,那熟悉的在菜板上咚咚作響的切菜聲和若有若無的來回踱步聲,隻能從回憶中找尋。周安覺得自己無法從失去妻子的悲痛中走出來,正是因為夫妻二人成婚十有七年,膝下猶虛,平淡的生活中都是花江的影子。 “如果當時有個孩子......”周安搖搖頭苦笑,灌了一口酒,順勢就在廚房的地上坐了下去。 胡七的聲音已經遠去,幾聲斷斷續續的蟬鳴有氣無力的在庭院回蕩,一定是昨日那場雨的原因,讓秋天早來了一陣時日。 聽著嗚咽的蟬鳴,周安耷拉著腦袋,半晌從陰鬱的情緒中走不出來。 咚咚咚咚咚!一陣急切的敲門聲。 “有人嗎?周前輩在嗎?”門外傳來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鏗鏘有力。 咦?近些年來一直門庭冷落,鮮有客來,更別說稱呼我為“前輩”,雖然如此,周安依舊從地上沒起來,隻是扭著脖子向外看去。 “有人嗎?”門外人復催。 “誰啊......” “前輩,我是阿鋒。” 周安身軀一震,從地上彈了起來。 ——阿鋒,他來乾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