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雲低垂著壓向地麵,來勢洶洶,仿佛要吞噬所能俯視到的一切,遠處的地平線變得紫黑,周遭光線頃刻被吞沒,倏然昏暗沉重起來,隻是酉時,薛鎮就有了入夜的景象。 街道兩旁的桐樹被風吹得彎起了腰,一副副不甘的樣子使勁掙紮搖擺著,偶爾抬頭挺胸,又被按了下去,脆弱的樹葉急響成一片,那是無根的風在拍打著它們。 壓著鬥笠行路的阿鋒,抬頭看了眼天氣,一滴雨正好打在鬥笠沿上,泛起的雨花落在了阿峰的眼角周圍,冰冰涼涼,阿峰本能的瞇了瞇眼,再睜開時,大顆大顆的雨點落在了額頭上,鼻子上,有些輕微的疼。 阿峰低頭,快速的撐開傘,向記憶中的客棧跑去。 ——糟糕,看來今晚是到不了周家村了...... 阿峰手中的傘已收,傘尖的雨水跟地麵流成一線。站在客棧門口的廊簷下,一道道水簾在昏暗中閃著微光,門外雨已傾盆。阿峰轉身走進客棧,一記暴雷閃過,阿峰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一瞬而逝,接著一陣巨響,像是一排排大廈轟然傾倒。 進了房間,腐朽和溫暖的氣息撲麵而來。關上門,外麵的雨聲變小,與之一同變小的,是那腐朽破舊的味道。房間溫暖得讓阿峰倍感疲倦,已經這樣走了三個月,如果不是被這場大雨阻了行程,真想今晚就到周家村。 阿峰瞥了一眼自己的鞋,鞋底雖然磨的很薄,但畢竟是在腳掌下麵,可這大腳趾狼狽的外露著,指縫裡都是黑泥,就有些看不過眼了。 “明天買雙新鞋吧,萬一被熟人看到,會被人取笑。”思罷阿鋒一頭栽到床上,直睡到了第二天清晨。 昨日一場大雨,將街道洗的乾乾凈凈,夏末初秋的早晨,太陽還沒露麵的時候,空氣中雨氣還在,籠成淺淺的薄霧。 阿鋒已經九年沒有回來過了。出了客棧,趕集的人都還沒來,鎮上幾家賣早點的店鋪冒著青白的炊煙,街上零星幾個行人。 ——水盆羊肉! 阿鋒心裡這樣想著,就忘記了買鞋,步伐隨心而行,未乾透的鞋子在街麵上留下黑黑的印記。街道一如舊年瓦舍,隻是熟悉的店家屈指可數,留心許久才發現南街水盆,招牌應是翻修過,地方也兼並了隔壁幾家,有了更大的店麵。要不是佝僂著身子打餅的師傅還在門口重復著經年不變的動作,阿鋒可真不敢確定這就是南街水盆羊肉。 進了店裡,清早的食客並不多,大堂北側開了個取餐口,阿鋒看著過肉澆湯的師傅,還是以前那位大叔,心裡頓時踏實了下來。 阿鋒道:“師傅,一碗水盆,少油,多蔥,多辣,七分瘦,三個餅!” 師傅忽得回頭,打量阿鋒一番,眼睛瞇起來若有所思,這樣吃的應該是熟客才對,但看著眼前的青年,並不覺得近日見過,遲疑一番,手底才快了起來。 等到水盆上桌,濃烈鮮香的羊湯味直沖腦門,阿鋒心頭一亂,繼而悲從中來。 猶記小時候,爹娘帶自己來鎮上,總會帶自己吃南街的水盆。一開始自己總是吃不完也吃不慣,等到自己能吃慣的時候,爹已經去世了好幾年,又等到自己能吃完一整碗時,娘就帶自己離開了這個地方,如今母親也去世了... 滾燙的羊湯沁著紅爐中剛打出的燒餅,一到口中,那熟悉的味道和溫度,同往事一起湧入心頭,阿鋒一滴眼淚落下,又急忙偷偷擦去。 怕被人發現的警覺,讓他感到異樣,眼角瞥見一個女子正凝神看著自己。阿鋒本能的回看了一眼,誰料那女子眼神也不避讓,四目相接,一時無話。 阿鋒正摸不著頭腦,那女子淺然一笑,起身徑直向阿鋒走來,坐到了阿鋒對麵。 “是阿鋒吧?” “......” “天生我材必有用....天蒼蒼,野茫茫....向晚意不適......采采卷耳......” 聽到這些話的阿鋒,腦海忽然浮現出一條羊腸小道,兩邊盡是麥田、果園和數不清的牽牛花,小道上兩個孩童正在搖頭對詩。 “啊!你是采玉!哈哈哈.......”阿鋒乍遇故人,開心不已,再看采玉,身著一身素白衣裳,眼如點漆,眉如春黛,雖然鼻子不是很好看,但圓潤小巧的嘴巴粉粉嫩嫩,讓阿鋒目不轉睛。 令阿鋒感到難為情的是,采玉已經很有成熟女人的風韻了,那飽滿的胸部,迷人的腰線甚至讓阿鋒有些坐立不安。一低頭,突然看到自己裸露在外麵的大腳趾,阿峰窘迫的收了收腳,藏在衣擺下麵。 “采玉啊,變化真大,差點認不出你。” “可你沒怎麼變。” “是嗎?” “我是說少油,多蔥,多辣,七分瘦,三個餅。” 阿鋒哈哈一笑:“你呢,吃米線還會跟老板說‘多麻多辣,不要太麻太辣’嗎?” 采玉莞爾:“阿鋒,你去哪了,怎麼走也不見說一聲?” “實在抱歉,當時以為很快就會回來。”阿鋒話鋒一轉:“你這麼早就來鎮上,昨晚是在鎮上客棧住的嗎?” 采玉不置可否,柔聲催促道:“水盆都快涼了,吃完再說。” 得知阿鋒要去周家村,采玉陪阿鋒回客棧取了行禮,就往周家村走去。旭日初升,路邊的花草閃著金燦燦的光,晨霧早已煙消雲散,淡淡的雨土味還在鼻尖圍繞。 張眼望去,前路村舍成排,阡陌縱橫,是離鎮上最近的村子廟東村,穿過廟東村,就開始人煙稀少,再行十幾裡路才有村莊借水。 一路上阿鋒跟采玉並行對詩,歡天喜地,采玉記性真好,阿峰感嘆道。阿鋒出走的前兩年,每天去三裡外的私塾讀書,采玉剛好在私塾不遠的地方跟著一位親戚學剪紙,回家時兩人經常一起作伴,阿鋒會將學到的詩句讀給采玉聽。 接著聊了聊村裡的一些事情,聊到周安變懶時,采玉笑著說道:“周家村裡三大難,周安黑蛋光頭樊”。阿鋒皺眉長嘆一聲,隻覺周安夫妻原本安穩平靜的生活還在眼前,不知為何突然生此變故。 穿過廟東村時,采玉的步伐變得緩慢。 “阿鋒,聊些我不知道的事。” “......” “當時,你為什麼突然離開......” “請你相信,並非不告而別,我娘隻是說要去外公那裡住幾天,誰知一去再沒回來過。” 采玉想問為何不給自己寫信,但羞於開口。隻是問道:“嬸嬸為什麼沒跟你一起回來?” 阿鋒沉默。 “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娘今年春節時候去世了.....” “啊,真是抱歉,阿鋒你——” “......沒事,采玉,你的近況如何?” 采玉半晌無話,沉默中,讓人感覺到清晨的風夾雜著一絲涼意。 “阿鋒,再陪你往前走一段,我就得回去了,我.....我公公隔三差五就得吃一次水盆羊肉,我還得折回去給他買一份帶回家......” 阿峰怔道:“公公?” 采玉低著頭道:“嗯......我嫁人了......” 阿峰沉默。 “我丈夫就是鎮上的人,一個你不認識,我也剛認識不久的人。” “哦......”阿鋒這才發覺自己疏忽了,采玉確實已經到了要嫁人的年紀,周家村離鎮上那麼遠,一大早就能碰見采玉,是因為他昨晚是跟自己的丈夫在一起.....不知為何,阿峰驀然心中萬千滋味湧來,無法言說,以至於心口悶了一口氣,揪的人發疼。 這種異樣的感覺讓阿峰十分不適,他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恍然間,也不知道往前走了多少步。 采玉還繼續說著話,說到了她的出生,兩人的步伐變得更慢了....... 九虎山盛產美玉,是近二十年才轟動全鎮的事情,周家村因地緣優勢最早獲利,久而久之形成了一條完整的產業鏈,開山鑿石,收購運輸漸有規模。阿峰的父親周德武功過人,素有俠名,在鄉親的擁護下組織了一隊人馬,稱為“保玉隊”,共十多號人,負責對內收購與對外推銷。 周德以市價的八成收玉,讓利於村民,村民所獲甚豐。保玉隊僅有兩成的收益漸漸引起隊伍的不滿,竊竊私語最終演變成了隊員小馬酒後的質問,周德笑著解釋道:“最早成立保玉隊的時候,兩成是沒多少錢,但是後麵北山采到的玉越來越多,我們分到手的越來越多,即使是兩成也十分可觀啊......錢掙得越來越多,心怎麼越來越小氣了呢?大概是看到了采到寶玉一夜致富的事情,覺得自己也應該有那樣的運氣。可為何看不到胡七一家山前山後忙了三年,自己耕地都情願廢棄依然一無所獲這樣的事呢?” 看到小馬的嘴邊依然鼓包眼神依然倔強,周安正色說道:“人們叫咱周家村“山裡人”,路不好走,地也不平,光棍倒是比別的地方多!當時大家成立保玉隊是因為什麼?是因為春霞的玉還沒到鎮上就被人搶了,是因為萬老頭價值十金的寶玉就賣了三文錢,是因為周家村的人不僅窮,還傻!是因為錢嗎?你年前給兒子娶媳婦喝的爛醉,吐了一大灘血,是胡七用板車連夜拉你到鎮上找的郎中,第二天媳婦進門接待新親都是鄉親們在張羅,鄉親們是因為錢?胡七是因為錢?” 小馬立時露出一副羞赧的樣子沉默不語,接著長嘆一口氣,雙手抱在胸前,腦袋斜著像是在回憶什麼,自言自語道:“胡七這三年玉沒找到一塊,山路倒是摸得十分清楚,那晚不知他從哪抄的近道,有個九曲下坡路既窄又險,兩邊都是丈高的石崖,胡七拉著我下坡的時候雙腳竟然離地了,任由板車滑下去,我那時生怕跟他一起掉下去,都忘了自己還吐血著。風呼呼得吹,割得我臉疼,路邊的樹影根本看不清,唰唰唰都往我後腦勺鉆,過了三個彎之後我才放下心來.....” 小馬的語速慢了起來:“哎呀,山路上拉板車真是胡七的絕技啊......那晚的月亮特別亮,我這輩子還沒騎過馬,但我已經大概知道騎馬是怎麼回事了......” 小馬說罷,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仰頭一口氣灌完了一壺酒,臉被激得紅撲撲的,眼眶中像是有湖水在回蕩一般,在燭火中閃著活潑的光。 一種奇妙的氛圍籠罩著酒桌,眾人鼓噪的情緒在突然寧靜的空氣中像塵埃一樣緩緩下沉,直到話題繞過小馬,酒興才再次高漲起來。鼓動小馬與周德對質的同夥已經明白,激烈的質問在小馬的個人回憶中已經徹底結束,但是對於小馬,他們並無責怪的意思,當夜除了飲酒,再無事發生。 在後來的日子裡,胡七依然是最熟悉九虎山一草一木的人,但他始終沒有找到一塊值錢的石頭,這樣的運氣讓胡七難免垂頭喪氣。沒日沒夜的努力對他來說,是最終水滴石穿的失望,在見識過命運不動聲色卻毫無破綻的這一本質後,無奈的胡七又回到了自己的田地裡。隱隱的不甘讓他不願意回到以前種地打糧的生活,他從一些棄田的鄉親手裡低價承包了一些地,然後種滿了各種蔬菜、瓜果,還有少許的小麥和鮮花,開始了自己的賣菜生涯。 開始的時候胡七極不習慣,他很在意別人看他的眼光,直到在那些形形色色的眼光中並未發現會令人失落的嘲笑之後,他才大聲吆喝叫賣起來。菜根上的泥十分刺眼,出門時他會在板車中有菜根泥的地方插上幾朵花,買菜的多數都是女人,她們看到花的時候,總是能輕易笑出來。 胡七並不知道,鄉親們對他的評價,並不是“那個傾盡一切卻一無所獲的人”,而是“那個山地上最會拉板車的人”,還有“那個在板車上種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