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歸家(1 / 1)

夏日的清晨,露水盈盈,一縷清澈的朝霞散落在翠綠的山間。   盛夏的清水澗是極美的,迷人的,惹眼的綠意裝綴了整片荒涼黃土原野。山腳下,清溪上,玉米已經一人多高了,每株都懷抱著一個,或是兩個綠盈盈的嬰兒。   玉米地邊上,一簇簇豌豆、蠶豆都在開著花,多彩多姿的小花朵,讓無邊無涯的綠色更添三分姿色。   清水澗,一條山溪從一個不到一人高的溶洞中流出來,百轉千折,到了山口,已經成了一條兩步寬的小河,春不枯,冬不封,養育了沿途百戶人家。   一條天水山間遊,人傑地靈清水澗。說的就是這個山溝溝。   根兒正跟著自己的外婆,小姨,在玉米地裡拔豬草。   衣服和褲子早就被露水打濕了,貼在身上好難受;黃膠鞋下拖著兩坨厚厚的黃泥底,就像拖著兩個鉛塊,讓根兒舉步維艱;雖然可以摳下這兩塊黃泥底,但一會又會粘上,根兒也就懶得去管了。   根兒暴露在外的稚嫩皮膚,被帶齒的玉米葉割出了一道道細長的口子,沒有流血,卻是刺撓的疼,加上指甲縫裡的泥沙,根兒難受得想哭:   今天他就不能呆在這裡了,他必須回到自己的家裡去。   根兒是個很聰明的孩子,打小就聰明,精得讓大人懷疑是人精投胎轉世。   剛學會走路,牙牙學語,他看見別人手裡有好玩的東西,別人嘴裡吃得香,他就笑嘻嘻的對別人拚命招手,呀呀的叫喚:   “來,來,來。”   等別人走到麵前,他也不管大人小孩,伸手就要去搶人家手裡的東西,人家不給就翻臉,氣鼓鼓的亂擺手,轟人家走:   “爬,爬,爬。”   曾經讓外婆一家樂翻天的是,三四歲的根兒嘴裡吃了難吃的東西,別的孩子張嘴就哭,他倒好,學著大人一樣,一邊吐一邊呸:   “啊呸啊呸,不吃,不吃。”   七歲的根兒更聰明了,很多事情,大人隻是隱晦的提兩句,他就能聽懂。過早的懂事,卻給他帶來了太多難受,心裡的難受。   根兒的大名叫周耀祖,原本是遠處小坪子村周家的娃,根兒這個小名是外婆給起的。   在山裡,賤名才好養活,老人家給起這麼一個名字,也是希望孫兒能像山裡最堅強的鐵木樹一樣,把根紮得老深,管他天乾地旱,狂風黃沙,也能茁壯的長大。   根兒的出生是不幸的,他出生的那晚,礦山塌了,他的親生父親就此埋在了下麵,可憐的娃,連生父一麵都沒能見上,記憶中沒有半點關於父親的痕跡,他連想象都想不出,自己的父親是什麼樣。   不幸的出生並未因為父親的死而結束,家裡迎來了人禍,以至於他隻吃了百天不到的母乳,就被寄養到了外婆家,喝著豆奶粉長大。   人禍是什麼?   外婆時不時掛在嘴邊,連呼畜生不如,要遭天大雷劈之類的話。   幼小的根兒自然聽不懂,到了六歲出頭,他就能聽懂一些了,現在七歲,他不僅能聽懂,還能理解一些。   原來父親死後,父親那一家人,也就是奶奶一家,說著一堆子虛烏有,狗屁不通的家規門矩,居然要母親改嫁給父親的四弟,也就是根兒四叔父。   母親不肯,結果爆發了一場又一場的“大戰”,根兒的母親實在沒有餘心餘力,照顧根兒,隻好將根兒寄養在了娘家。   好在,娘家是薑姓,在這清水澗裡可是大姓,叫了一大幫人去撐門麵,雖說沒能擺平這件大醜事,但情況也好轉了不少。隻是山裡人靠天吃飯,雙方在做了些口頭約定後,都各回各家,各耕各地去了。   不過這件事可遠遠沒有結束,奸事沒能得逞的四叔父一家又打著贍養老人的名義,接連幾次要回去了大半的耕地。這還不算完,四叔父一家又蠻橫明奪的將住房奪走了一間。   要知道,根兒一家的房子可是根兒死去的父親為了迎娶母親,一鏟土,一重夯,一點點夯起來的。   山裡沒有大木頭做橫梁,根兒的父親就招呼上兄弟,趕上驢車,花上幾個又幾個日夜,逐日追星,從遙遠的地方拉回來的。   好笑的是,父親的一大家子人都忙得很,忙著耕地,放牲口……反正就是忙得空不出手腳來,幾乎沒幫一點忙。來幫忙的兄弟,都是為人正直,待人和善的父親結交的一幫好友。   以至於建座土房子,根兒的父親竟然耗費了足足大半年的時間,幸好山裡少雨,否則根兒父親的辛苦就會全部付諸雨中。   被強奪去的那間屋子,其實是根兒父親後來建的,專門為了根兒這個還未出生的大寶貝兒子建的。被奪走後,關了幾頭牛進去,成了牛舍。   根兒能夠聽懂以後,也是氣憤得不行,暗暗發下過很多兇狠的誓言,更不願意承認,自己還有個姓名——周耀祖,因為這個姓讓他感到憤怒,以及另一種情緒,蒙羞。隻是根兒沒讀過書,不知道蒙羞兩個字,所以他在心裡跟著大人罵:周家不要臉!   聽懂這些事情後,根兒時時會難過,並不為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母親,而是自己。   原來這個溫暖的大家,不是自己的家……   自根兒記事起,這裡一直就是家,家裡一共六口人,加上自己七個。   大家裡有最年長、溫柔的外婆,長女媽媽,兩個舅舅,兩個小姨。   媽媽偶爾會來看自己,來的次數不多,每次待的時間也不會朝過一天,以至於根兒能記住媽媽的麵孔,卻沒有任何有關媽媽的記憶,陌生到根兒不會像其他小孩一樣,跟在媽媽屁股後麵攆,反而是外婆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因為一年前他還跟外婆睡在同一張床上,外婆扮演了媽媽那份角色,給了根兒全部的愛。   家裡就隻有根兒一個娃,所以一大家人的愛,幾乎全都傾注到了根兒身上。   別的不說,根兒在外婆家就從來沒有餓過肚子,團乎乎的圓臉,比同齡孩子高出半個頭,體格子更是壯得像頭小牛犢。家裡有什麼好吃的,最先還是最後,都會落進根兒口中。   根兒不懂得烏鴉反哺的大道理,但自懂事起,就不留餘力幫大人的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每年春耕的時候,根兒提著個小竹兜,跟在大人後麵,丟種子,扔農家肥;外婆家養了好幾頭大肥豬,根兒就跟著外婆、小姨下地找豬草,好把豬養得白白胖胖的;農閑的時候,根兒也會大早上的早早起來,跟著小姨到市場上擺攤,賣地裡種出來的白菜、番茄、豆莢等蔬菜;又或者跟著舅舅上山放牛,撿柴……   反正小眼睛能夠看見的事,他多少會摻上一小手。   同齡孩子還在滿村追雞摸狗,下河撈魚的時候,根兒已經能一個人生火、洗鍋、淘米,煮出一鍋合格的飯了。   根兒還想為這個溫暖的家做更多,可是……   前些日子,媽媽又來看他了,他已經七歲出頭快八歲了,早到了上學的年紀,該回自己真正的家了。   至於為什麼一定要回到家裡上學,根兒也聽懂了一二,原來是自己還沒有戶口,沒有戶口就不能上學,去了學校也不收。   不過根兒可不是普通孩子,他不僅腦袋聰明,清澈的小眼更是雪亮,上次媽媽來的時候,腹部隆起,他似乎已經猜到了什麼,卻又猜不到全部。   日頭已經完全爬上山尖,空氣在很短的時間內,變得極其燥熱。   根兒今早的成果並不理想,外婆和小姨都看出了他的悶悶不樂。   “要回家了,你還不高興,怕你家裡飯不好吃啊!”   笑起來像朵花的小姨見到根兒這幅模樣,就想逗他開心,故意打趣道。   根兒鼻頭有些發酸,淚珠子在眼眶裡打起了轉轉,記事起,他就沒記得有哪次哭過,可今天,他真想放聲痛痛快快的哭上一場。   他想賴在這裡,賴在從小長大的家,他不想去一個陌生的“家”。   “小五,一點不會說話,惹嘛,惹哭了看你怎麼哄!”   外婆啐了小姨兩句,看見根兒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老人家也是胸口發悶,皺巴巴的臉沖著根兒笑了又笑。又在豌豆叢中扒來扒去,總算找到幾個嫩嫩的,剛結出的豆莢,揣到了根兒小衣兜裡。   豆莢稚嫩,裡麵的豆粒還沒有長開,可根兒在沒有說出以前的俏皮話:   等明天它長大了,我再來吃!   回外婆家的路上,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根兒偷偷抹了抹眼睛,結果臟臟的手,抹得眼睛火辣辣的疼,一時間止不住眼淚。   回到家,媽媽很早就來了,還和三姨做好了早飯,小舅還在外麵鬼混,沒有回來,大舅也不在。   和成天無所事事,到處瞎溜達的小舅不一樣,大舅薑華可是一家人的驕傲。   大舅生得那是一個好看,和山裡人不一樣,他皮膚白皙,俊眼長眉,兩頰如刀削,鼻口像是刻意雕刻過一樣,顯得溫和有力。   大舅還是家裡唯一一個,將國小和國中全部讀完的文化人,根兒認識的幾個字,都是大舅在家的時候教的。   所以溝裡人時常調侃到,這哪是咱山溝溝裡的人,明明就是天上掉下個文曲星,落在了山溝裡。   除了讀過書,大舅還學過修車,電焊,接電……   在根兒眼裡,大舅簡直就是無所不能的大能人,而他從小的夢想就是成為像大舅那樣的大能人,不,是比大舅更能的能人。   大舅平時都跟著一個老板,到處接各種活,能賺很多錢,平時回家一趟,總不忘帶些軟和的蛋糕給老人和小孩,家裡缺什麼,也都是大舅在買,上次回來,他還說要供根兒去讀書。   根兒心裡很是感激,對外婆一家,每個人對他的好,都深刻的記在了心底,即使在以後,滄海變遷,上古山海現世,他成了陸地神仙般的人物,也沒有忘記。   其實,到學校讀書,哪有根兒母親說的那樣難,這裡是山溝溝,你把錢交給了學校,發給你一套書本,然後準時到學校上課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