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歸家路難(1 / 1)

戶口就更好辦了,根兒可是外婆的親孫子,大可將戶口上在外婆家的戶口上。   大女兒心裡在盤算些什麼,風燭殘年的老人家清楚得很,隻是手掌翻過來是肉,背過去還是肉,老人家也隻能任一切順其自然的發展。   母子見麵,行如陌路人。根兒沒有主動開口叫“媽”,母親看著眼眶發紅的兒子,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母子就是這樣生分。   老人家又為大女兒難過起來,打小就把孩子扔到娘家來養,結果娃大了,連親媽都不認了,同為母親,又是母親的母親,老人家心裡很清楚,大女兒現在一定是又傷又痛,少有的教訓了根兒一句,讓他叫媽。   根兒硬邦邦的叫了一聲“媽”,然後就自顧自的直奔水龍頭,悶著個腦袋的洗手。   夏日的水沒有冬天那般刺骨冰寒,反而很涼爽,根兒一頓搓洗下,把小手洗了個乾凈,又雙手捧水,像小貓洗臉一樣,洗了幾把臉,熟練的扯下毛巾,擦乾凈了水,整個人舒爽了不少,沉悶的心情也開朗不少,陽光一下變得刺眼起來。   根兒媽有些不知所措的愣了一會,心裡疼痛得想哭,但想到要吃飯了,為了不影響一大家子人吃飯,她隻能強忍住心頭的淚和血,回到飯桌上,默默的給家裡人盛好飯。   比起七年前,根兒媽的臉型沒什麼變化,隻是皮膚變得焦黃,眼角多了好幾條皺紋,看著很是顯老。   根兒媽的嘴角邊上還有好幾條裂紋,那是被人打得嘴角流血,疤還沒好,就又被打鮮血淋漓才會留下的,好不了的疤。   根兒媽是對不起根兒,可周家人更對不起根兒媽,周家人對根兒媽的迫害,延續到了根兒身上。   飯桌上,根兒一反常態,隻顧埋著腦袋,扒拉碗裡的玉米飯,也不夾菜,也不要別人夾菜,他想用這種方式反抗。   然而,一頓飯後,他還是被迫收拾起了行囊。   磨磨蹭蹭老半天,他都收拾不完。   他哪有什麼東西可帶走的,幾件衣服,兩雙下地的黃膠鞋,一雙灰白運動鞋,一雙毛線鞋,還有呢?沒有了。   至於玩具什麼的,懂事的根兒從來沒有跟大人要過玩具。   小姨在煮豬食,三姨出門放牛去了,小舅一般到了晚飯才會回來。外婆在地裡摘菜,有什麼摘什麼,恨不得將院地裡的菜全部讓根兒帶起走。根兒媽也在菜地裡,幫忙的同時,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述說心中的辛酸苦辣。   老人家聽得也是感同身受,又用過來人的經驗,苦口婆心的說些經驗之談。   根兒呆呆的坐在床沿上,看著頭頂那塊透光的亮瓦,目光渙散,神遊在藍天白雲中。   日頭正盛,外婆和小姨給根兒準備一個不大的竹背簍,背簍最下麵是兩條臘肉,中間是些蔬菜、水果和蛋糕,還有根兒在這樣炎熱的夏天裡,下飯的泡菜,外婆也都包好裝在了背簍中;根兒的衣服蓋在了最上麵,外婆偷偷塞了些零碎錢在衣兜裡。   臨行前,外婆一直不停的叮囑,回家了,要好好聽大人的話,勤快些,聽話,不要和大人頂嘴,吃飯的時候一定要吃飽,多吃菜,再不能像今天一樣賭氣了……   老人家舍不得孩子,想著把大半生的人生經驗都交給他,想著再和孩子說說話。   送了好遠,根兒也舍不得外婆,淚眼婆娑的點著頭,“嗯”“我知道”的答應。   一路送到公路上,老人家知道,不能再多留孫子了,山多路繞,再不抓緊時間趕路,娘倆天黑都不一定到得了家。   “有空了就下來玩。”   “以後多下來看看。”   “吃飯時吃飽些,不要餓著自己。”   ……   喃喃的叮囑,成了老人最後的送別聲。   根兒一步三回頭,紅著眼眶,強忍著淚花,喉嚨像哽了塊木頭,張口說了些什麼,到最後一句像樣的聲音都沒發出來。   最後,根兒娘倆在根兒媽一句:“媽,我們走了!”   “誒,路上慢點,小心車!”   在老人家的又一句叮囑中,娘倆背著太陽走了。   走了,終於還是走了,看著遠去的背影,老人家的心好像被挖走了一大塊,空蕩蕩的。   大半生歲月,老人家養育了五個子女,可從來沒有哪個孩子像根兒一樣,一天到晚都跟在後麵,一口一個外婆,叫得那麼親。   她還記得,根兒第一次幫忙,就是看她辛苦的背玉米,懂事的從背簍裡抽出兩根手臂粗的玉米,抱在懷裡:“重不重?”   根兒第一次學生火,是她被火煙嗆得直咳嗽,然後五歲出頭的根兒說出了一番讓她高興到今天的話:   “外婆,怎麼生的火,教我吧,煙就不嗆你了,我不怕呢!”   那以後,五歲出頭的根兒學會了生火,漸漸的又學會了做飯……   根兒的懂事不止於此,每次大兒子捎帶回來的糕點,她要是不吃,根兒是絕對不會吃的,看到她吃了,根兒才會動口……   老人家一時感慨萬千,望了大半天,直到那兩道高矮差不多的背影消失在下個彎口,才淒寂的走回了小路上。   不過老人家的心思很快活絡起來,她要趕緊在院地裡種下點什麼,白菜也好,蘿卜也罷,總之,要種點什麼,這樣孫子來了,才能拿出吃的來。   根兒背著沉重的背簍,小步伐穩健,目光異常的堅定。   七歲出頭的他心思很是活躍,想得很遠,隻怕這山溝溝裡的某些大人都比不及。   根兒很清楚,因為他幼小,是個孩子,所以必須要服從大人的安排,但是他會長,長大以後,他就是大人了,成了大人後,他就搬回來住,到時候誰也管不了。   他還決定,等讀完書後,就學一門最掙錢的手藝,掙很多很多的錢,買好多好吃的給外婆。   遙遠的這麼幻想著,根兒也不忘記腳下的路。   除了沿河一直走,下河段的一個集市,根兒從來沒有出過遠門,所以他要把沒走過的路記下來,如果地裡的玉米黃了,母親不帶他來,他就一個人來。   隻是,無論是老人,還是小小的根兒都沒想到,這一別卻成了永遠。   無論何時都能把苦難化作溫暖的外婆,終究沒能等到孫子回來,在某個夜晚,和老房子慘死在了人禍中,連抱憾都來不及。   而根兒這一離去,生活的苦難磨得他顛沛流離,等他有能力再回到外婆家時,隻剩下空蕩蕩的老房子、墻上的血漬、床榻上的枯骨!   外婆的模樣,最後模糊在了心底,時間磨不滅的點點滴滴,埋藏在了心底最深處。   ……   回家的路很遙很遠,公路跟著山,七拐八繞,遠遠望不到盡頭,拐過了這個山口,沒想到山背後又是另一條山脊。身後還背著個火辣辣的太陽,這些對於七歲的根兒來說,那真是山高路遠天又惡。   早上吃的那碗苞穀飯早就被總添不飽的小腸胃消化了個乾乾凈凈,根兒第一次體驗到了餓肚子的感覺,肚裡空空的,很難受。走起路來也是輕飄飄的,好像腳下踩的不是地,而是水裡的青苔。   根兒沒有抱怨一句,也沒有開口問那個問題:還有多遠?   他隻是和一開始那樣,默默的埋著個小腦袋,一小步一小步的挪著。   隻是和一開始不一樣的是,小小的眼睛裡已經沒有了一開始那種堅定,也沒餘力去記路,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他要調整全身的力氣,費力地拉住肩上的背簍,好不至於跟著背簍栽過去。   頭是越來越重了,眼前的景色越加模糊,在此前根兒從未見過如此灰塵蒙蒙的世界,連不成線的車從耳邊轟鳴而過,根兒隻覺整個世界都變得不真實起來。不過腳下卻是輕鬆了不少,一步走出去,能飄好遠。   別說根兒了,這樣嚴酷的烈日,這樣遙遠的路,換了成年人也得叫苦。   根兒媽看著眼裡,心如刀絞。她自己也有些支撐不住了,幾次想要停下,找個綠蔭歇腳,然後把兒子肩頭的小背簍接過來。雖然身懷六甲,但那個小背簍,她一隻肩膀就能負起來。   隻是,根兒,她懷胎九月,拚了命生下的孩子,與她形同陌路。   她問:“根兒,你累了沒有?”   根兒埋著個腦袋,悶聲悶氣的“嗯”了一聲,可是腳下停也不停。   她又問了好幾次,得到的回應都是“嗯”,到了後麵直接沒了聲音。   根兒媽傷心到了痛恨,痛恨到了極點,她要看看,這頭小倔牛要倔到什麼時候,自己做錯了什麼,有哪裡對不起他,要遭受親兒子的這種折磨。   根兒沒有發過倔脾氣,可一倔起來,比驢都還要倔,走了那麼遠,愣是一聲不吭。   看著兒子飄浮的腳步,根兒媽心疼得隻剩下眼裡的淚花,一顆心跟著飄浮不定的小腳一上一下,真的害怕兒子一個跟頭就栽下去。   不過根兒媽為兒子,也為自己鬆了一口氣,前麵有個山洞,可以歇腳,歇好以後,翻過這道梁子,就有車可以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