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北狩(上)(1 / 1)

弱水雲笈 媯來 7328 字 8個月前

天上一日,人間一年。   玄君不敢耽擱,想還是速去尋那少年,一來怕那肉身有何閃失,二來既然毫無頭緒不如靜觀其變。   且說那日跌入黃河的少年,正是徽宗的第十八子信王趙榛。   他被送出河宮後,安置在堤岸僻靜處,等他再醒來已是日暮時分。   想起自己被大風吹倒連人帶馬落入河中,可又不知是何人救了自己。   朦朧記得有個黑衣俊美男子,不知是不是他搭救自己上岸,可環視周遭半個人影都沒有,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自從離開開封,這幾日被押解北行,路上夥食極差,今日又是一天水米未打牙,已經十分虛弱。   他想必須找戶人家,討口吃的。   可這黃河兩岸被金人搶掠蹂躪,早已十室九空,哪裡還有人家?   他也不認路,尋著跌落的渡口而去。   李固渡,黃河要津渡口。   此處為黃河最窄處,南來北往的行人在此渡船,也有浮橋。   此處往北四十五裡至滑州。   滑即豕韋氏之國,春秋戰國屬衛,為曹邑。秦置白馬縣,屬東郡。   狄人滅衛立戴公以廬於曹,袁紹遣顏良於白馬,關羽斬良以報曹公,酈生所謂守白馬之津,皆為此處。   靖康元年十一月,金人首次南下,斡離不從李固渡渡河。   而今天,斡離不押著徽宗、皇子們和數千女子臣工們亦從此處渡河北上,不知前途在何方,更不知歸期在何時。   ……   趙榛來到渡口,此時一行人兵車馬正於此登舟。   渡舟底平無篷屋,兩傍以大枋為槳,正有人跣立道傍,並力喝號,指示過浮橋的人驅車疾行。   他怕撞到金軍,趕忙離開渡口。不敢往大路上跑,就在荒野麥田裡亂躥。   可憐他自小長在皇宮內院,哪有什麼生活技能,日近西山,卻連戶人家都找不到。   又想到父祖基業盡毀,如今雖天大地大,卻不知何處容身。眼見飛鳥與還,心想飛鳥尚有歸處,而自己卻不知前路在何方。   不由得悲從中來,竟放聲大哭,直到聲嘶力竭,迷迷糊糊在麥田裡又昏睡過去。   再醒來已是次日初晨時分。   好在四月天已開始轉暖,而他十六歲的年紀火氣正盛,雖被露水打了一晚卻也並無大礙。   此刻實在饑餓難耐,他看著四周的麥穗已經鼓鼓的,風裡盡是麥香,他剝開麥芽嘗了嘗居然甜甜的。   就這樣,他靠著麥芽充饑又挨了幾日,身上的鞭傷已經好了,可實在是餓得受不住了。   他想金軍既然押解俘虜北歸,想來這幾日已經走得遠了,就大著膽子往大路上走。   ……   不知走了幾裡路,看見一個小村莊,有戶人家升起裊裊炊煙。   他奔著那煙火氣走過去,大著膽子敲了敲門。   不一會,一個農家婦人開了門。   那婦人見他滿身泥汙,年紀不大,生得眉清目秀,尤其是那一雙眼睛,清澈透亮,讓人很是親近。   趙榛深深施了一禮,微笑著問道:“大娘可有口吃的?”   那婦人心想這孩子定是在兵荒馬亂時節跟家人走散了。又見他彬彬有禮,笑容溫厚,於是生了惻隱之心,把他讓進屋來。   那婦人對他說:“你也是運氣好,我們也是看金兵退了才剛剛回來。我當家的去地裡了,我正蒸了一鍋麥飯。這家裡的糧食早被那些當兵的搶沒了,好在這麥子已經能吃了,我給你盛碗麥飯先墊墊吧。”   趙榛連忙起身,恭恭敬敬的又施了一禮,謝道:“那有勞大娘,在下感激不盡。”   那婦人一笑進廚房滿滿的盛了一碗麥飯出來,又拌了一碟子苦野菜。   趙榛捧著熱氣騰騰的麥飯,嘗了嘗他沒吃過的野菜,好像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   盡管他已經餓極了,但還是盡量保持儀態,不敢狼吞虎咽。   那婦人見他如此知禮也是心中喜歡,心想這娃娃定是大戶人家的孩子,不成想一個人流落至此,就問他:“你家人呢?你準備去哪呀?”   這句話問得趙榛差點眼淚又掉下來,他強忍住,不想在外人麵前失了禮數,黯然說道:“家人都被抓走了,我,我也不知道該去哪。”   那婦人嘆了口氣,說道:“唉,我那兩個兒子也被抓了壯丁,年紀跟你相仿,不知道還有沒有命回來。”   二人都黯然神傷,這兵荒馬亂的世道,誰能說得好明天呢。   那婦人又說道:“那孩子,既然你還沒想好去哪,天色也不早了,今晚你就在這歇下吧。剛好我看你跟我兒子身量差不多,我拿他的衣服你先換上。瞧瞧你身上全是泥,我去給你洗洗,等你想好了去哪再走不遲。”   趙榛心中無限感激,竟有些哽咽,又深深施了一禮,謝大娘收留之恩。   那婦人問他姓啥,他不敢說姓趙,略一沉吟對大娘說:“我姓秦,名木,字休言。”   ……   那趙榛在大娘家逗留了兩日,心想不知爹爹孃孃怎樣,如今被押解往何方,還是得尋他們去,伺機救出他們才好。   又想到那個才剛剛下了聘禮尚未過門的未婚妻羅姑娘,不堪受辱而自盡,心想勢必要殺了那粘罕為她報仇。   如今自己換了身裝束,那些金兵也未必認得出來。   於是便向大娘道別,說要去尋父母了。   那大娘給他帶了幾天的乾糧,讓他萬事小心,找不到再回來。   趙榛便拜別了那戶農家。   他一路向北,不日到了相州境內。   ……   相州,曾有多國在此建都,它有個更響亮名字,鄴城。   上古屬冀州之域。又為殷商盤庚所都,稱殷墟。   春秋時屬晉。   戰國時屬魏。魏文侯使西門豹守鄴,西門豹曾在此懲治了為河伯娶親魚肉鄉裡的豪紳巫婆。   秦兼天下,此處為上黨、邯鄲二郡之地。   漢高祖分置魏郡,治所為鄴。   東漢末,冀州理之,韓馥為冀州牧,居鄴。其後袁紹占據青、冀、幽、並四州之地,駐於鄴城。東漢建安十七年,曹操被封為魏公,居鄴。   魏曹丕黃初二年,以廣平、陽平、魏三郡為三魏,長安、譙、許、鄴、洛陽為五都。此時的鄴城實為北方第一重鎮,城高池深,水運通達,人口稠密,市井繁榮。   後趙石勒攻破鄴城並將其付之一炬,但在定都襄國後卻後悔不已,因其在軍事政治上遠不及鄴城。其後石虎自襄國遷都至鄴城並大力擴建,改太守為魏尹。   冉閔推翻後趙建立冉魏,依然定都鄴城。   前燕慕容雋滅冉閔,又自薊州遷徙至此為都,置司隸校尉。   前秦苻堅平鄴,以王猛為冀州牧,鎮鄴。   後來北魏孝文帝拓跋宏於鄴立相州。相傳孝文帝幸鄴,訪立州名,尚書崔光對曰:“殷商河亶甲居相。聖皇天命所相,宜稱相州。”孝文帝從之,因內黃縣東南故殷王河亶甲居相所築之城為名。   東魏高歡以洛陽久經戰亂,決議遷都於鄴,改相州為司州,都鄴十六年。   東魏武定八年,高洋篡魏,改國號為齊,仍都於鄴。此時的鄴城已經是和長安比肩的東、西兩大城市之一。   北周武帝宇文邕平北齊,攻克鄴都後,驚服於鄴都建製的壯麗,為崇尚節儉,下令拆毀鄴城宮殿建築,復改為相州。   從東漢末年起,歷經兩晉十六國、南北朝共三百六十一年間,先後有曹魏、後趙、冉魏、前燕、東魏、北齊等六個政權在此建都,共達一百二十六年。   鄴城為魏晉南北朝中原地區最富庶繁盛的都市之一,有六朝故都之稱。   北周末,隋國公楊堅鎮壓相州,為防止反楊勢力死灰復燃遂下令火焚鄴城。   隋大業三年,隋煬帝楊廣改相州為魏郡。   唐承隋製,改魏郡為相州,隸屬河北道。   五代後晉,置彰德軍於相州,增轄澶、衛二州之地。   宋代地理誌仍稱相州、鄴郡、彰德軍,隸屬河北西路。   直到後來的南宋建炎二年九月,東京留守統製薛廣於相州戰死,知州趙不試城破自殺。相州即為金兵所據。   這正是多少興衰事,盡付笑談中:   禿巾髽髻老扶車,茹痛含辛說亂華。   賴有鄉人聊刷恥,魏公元是魯東家。   而後,由於黃河改道,相州失去了重要的地緣戰略價值,相州這個名字也就永遠地消失了。   也正是有著歷代綿延不絕記述,我們才有可能在這滄海桑田不斷變遷的土地上,找到那些曾經的輝煌。   去年十二月間,康王趙構就是在此開大元帥府,募天下勤王之兵。   如今已過去四個多月,趙榛不知道此時的九哥人在何處,不然可以去找他一起營救父皇。   ……   趙榛到了相州,卻不敢前往驛館,但他還是來到了驛館附近,因為這裡最有可能探聽到往來官差的信息。   倒也不用打聽,驛館外有個大茶棚,裡麵正有人議論四月初八那日太上皇一行人路過這裡時的情形。   百姓盡皆哀嘆,這大宋朝難道就這麼完了?   趙榛算了算跟眾人差了五日路程,大隊人馬裡多是婦女,他一個人腳程快些,定然能追上。於是他便也坐了下來,想繼續探聽有沒有更多宋俘相關的訊息。   這時一個大漢說道:“這金人這次是先退了,怕是攢足精神還要南侵。”   旁邊一人連忙附和道:“可不是,你們看他們這次滿載而歸,大大小小幾百車有吧,等入冬後,怕是還會回來。”   “唉,這金人如此彪悍,怕是要亡國滅種了。”   “你莫長他人誌氣,我們兩河男兒也不是好惹的。你們聽說了嗎?各地義軍都豎起抗金大旗,聽說那王彥的八字軍占據太行山,人人臉上都刻著‘赤心報國,誓殺金賊’八個字,人數達十多萬,聲勢越發壯大。實不相瞞,俺正是要去共城縣西太行山投到那王彥麾下。”   眾人一聽他這話皆交口稱贊,都道要是人人都如壯士一般,何愁不能將那金狗趕出大宋。   相州、磁州一帶地理位置險要,北趨燕山、南走梁宋、西通秦晉、東馳海岱,實為中原北部一戰略要沖。   這裡山勢崛起,壁立千仞,不與他山相連。其西與太行諸峰對峙,其南則有滏水流出,山嶺高深,實為險扼,即所謂太行八陘的第四陘滏口陘。   由於此地依太行之險,控漳滏之阻,昔日戰國時期,秦趙往往爭勝於此。   自金人攻下城池,抗金義軍便退入太行山據守,進行遊擊抗阻金兵。   兩河一帶雖已有數城被金人占領,但此處牢牢被義軍守住,雖長期遭金人圍攻,但始終沒有淪陷。   而且民間抗金鬥爭此起彼伏,地方鄉裡分別組織忠義巡社,自製弓箭,欲自保其土。   這時一本地大哥說道:“我們相州的南平李氏、平羅藺氏還有鶴壁田氏幾個地方宗族都組織了忠義巡社,保護鄉裡。”   旁邊一人也附和道:“何止河北,河東的抗金義軍也很活躍,澤州、潞州的紅巾軍,你們可有聽說?”   眾人說,你就別賣關子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趕快講講。   那大哥繼續說道:“這紅巾軍皆以頭包紅巾為標誌。他們攻打金軍大營,差一點活捉了主帥粘罕。後來那粘罕聽說各地營寨多次被襲,痛恨紅巾軍,下令出兵捕拿。紅巾軍戰時集中,散時隱藏於平民間,金軍每次出擊都沒有所獲,常殺平民泄憤。這紅巾軍可是仁義之師,遇見有從金兵蹂躪下逃亡出來的窮苦人家,總是設法供給口糧,並護送難民安全出境。”   “不錯,還有真定府的五馬山,山寨如今也是聲勢浩大,首領是原武翼大夫趙邦傑,現在也很成氣候了。”   “對,真定府還有個和尚洞,首領馬擴聽說還是武舉人呢。”   聽到這話,趙榛心中一動。   這馬擴他倒是熟悉,當年多次出使金國促成海上之盟。   金軍起兵後,聽說馬擴從和州北上抵達真定府,招募義軍北上抗金。   如今僅憑我一己之力,又怎麼能在幾萬金兵的押解下救出爹爹孃孃?不如去找馬擴,投奔義軍,或許能有辦法。   那趙榛心想,此間村野鄉夫尚且知報國,奮起自保其土,我身為趙氏子孫怎能怯懦貪生。當年太祖太宗皆是武將出身,打下這百年江山。我身為太宗後裔,難道竟沒有半點骨血?就算是拚了性命,也不愧是俯仰天地的大好男兒。   這個十六歲的少年,幾經變故心境大異,此時的他竟跟數日前還在哭泣落淚的自己已判若兩人。   想通此關節之後,那趙榛心中一片澄明,也不遲疑,徑直奔真定府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