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 院中涼亭內,杜姝依然一身黃白衣衫,手捧扶笙,指尖變換,曲聲悠揚。池塘中魚兒似也能聽懂這曲中之意,兩兩結伴,歡脫遊迴。 隴風靜靜地來到亭外,直直等到曲聲尾音完全消失於院墻之後,才肯緩緩走進涼亭。 “你來了,”杜姝見隴風走近,麵露嬌笑,“傷勢如何,可有好轉?” 隴風搖頭,“或許還需許久。” 杜姝也沒有驚訝,說道:“父親這些時日外出辦事,約莫要好久才能回來,你可在府中多休養些日子,不必太過拘謹。” 隴風沉默了一陣,試探問道:“昨日你師妹悄悄與我說,你救我,是犧牲了自己的壽元?” 杜姝柳眉微皺,訝然道:“師妹怎麼與你說了這些事情?” 她低下頭,嘆了口氣,“定是師姐告知於她,師妹向來心直口快,想必也是憋不住的。” “如此說來,此事當真?” 杜姝微微點頭,旋即又安慰道,見隴風此時有些不知所措的神情,內心一嘆,道:“你且寬心,我自幼修習妙法傳承,法體雙修,壽數本就比常人要多一些,無礙的。況且這些陽氣受損,我至多修為停滯一些時日,待到日後將其補足,便再也沒有影響了。” 隴風卻不知再作何回答,隻覺得內心如有萬蟻嚙咬一般,竟有些疼痛難忍。 杜姝望著他的狀態,以為是禁製發作,便又安慰道,“你也不必著急,我觀你的身體恢復很好,約莫很快就能撥雲見日了。你且再聽我吹一曲安神曲,莫要再想太多其他。” 說罷,杜姝又捧起扶笙,緩緩吹奏了起來。 和風吹起,帶來了城外赤水河的一些清涼意味,隴風的內心也漸漸平息下來。 曲中真意,綿延悠長,飄入塵世。正是: 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半入雲。 …… 而此時赤水城上的雲端,似乎也隱隱能聽到這管樂之聲。隻是一個綠色身影在雲間飛馳而過,擾動一片雲霧,破空之聲打破了這份寧靜。 此人正是唐紫龍。 幾人於越王村分手後,唐紫龍讓淩雲先行回流黃城,表示自己還有些瑣事要辦。 唐紫龍口中瑣事,正是他此前與淩婕訴說的,要尋一片仙山洞府,供二人隱居其中。而他心中其實早已有了目標。 唐紫龍一邊禦空而行,一邊四處張望,心中默默盤算著時間,“櫃山西北八千裡……應該到了。”他這般喃喃著,便向下方的一座山脈落去。 片刻之後,唐紫龍落到了一片山穀之中,此間草樹鬱鬱蔥蔥,清風陣陣,倒也不失為一個好居處,但似乎距離唐紫龍心中的預期有些差距。他皺了皺眉,四處觀察了起來,剛好看到旁邊的山路中央站著一位道士模樣的路人,便走上前去準備問問路。 “請問這位……老先生,此處可是槐江山?”待到走近,唐紫龍才仔細觀察了這道士模樣,隻見他蓬頭垢麵,道袍淩亂,手中拿著一桿算命幡,其上寫著“算不太準”的字樣,活脫脫一副滑稽之相。 那道士見到唐紫龍,嘿嘿一笑,道:“此處不是槐江山,此處是諸貔山。”說著上下打量了一下唐紫龍,一副見到寶了的樣子。 唐紫龍見這道士眼神,便知他應該是把自己看成冤大頭了,想必是要坑自己一把。當下也不欲糾纏,拱手便要離開,卻是被這道士叫住:“慢著!” 唐紫龍心道果然,便等著這道士說些“必有血光之災”之類的話。 道士捋了捋淩亂的胡須,卻是怎麼也捋不順,索性不管了,又故作高深的樣子,悠悠地說道:“我觀閣下眉間有黑氣,想必短期內必有血光之災!” 唐紫龍嘆了一口氣,這些江湖騙子,他早些年遊歷的時候也遇到過不少,現下也不想與他糾纏,便說道:“多謝老先生,我此行還有要事,就不奉陪了。” 那道士聽了唐紫龍的話,當下急了起來,伸手攔住了他,“你且莫急,先聽我說。” 唐紫龍無奈,但觀察這道士體內也沒有什麼真氣波動,僅是一介凡人,也不好發作,便就想著且聽他說完,然後給些銀兩就走人。 道士正了正色,繼續裝模作樣地說道:“鄙人修習卜算之術不久,怕是算得沒有很準,因此也不會收你銀錢,隻盼望能結下善緣。” 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枚丹藥,“這枚丹藥叫作……叫作……”這人吞吞吐吐了一陣,竟是自己編不下去了,突又露出恍然神色,“叫作……‘混沌乾坤丹’。” 他說著還滿意地又捋了捋淩亂的胡須,仿佛對自己臨時編的這個名字頗為滿意似的,“你若是性命危急,不管傷勢多重,隻需要服下此丹,便可延你二十年壽命。” 唐紫龍靜靜地看著這個道士表演,心裡卻有些奇怪。 平常道士都是以解煞為由來騙取銀兩的,而這道士不僅沒有收取銀兩,反而還贈了一枚不知道什麼丹藥。 而且平常的算命幡上不是“仙人指路”,就是“不靈免錢”,而這道士幡上居然寫著“算不太準”。當下也覺得哭笑不得,要不是他眼中些許的猥瑣神色,唐紫龍甚至有種這是世外高人的錯覺。 於是接過丹藥,檢查確認隻是一枚普通糖丸後,便隨手扔進了儲物袋中,抱拳道:“如此便多謝老先生了。”接著還饒有興趣地問了問,“不知老先生獨自在此深山中,所為何事?” “等人。”那道士繼續故作高深。 唐紫龍點點頭,“如此,那小生便不打擾了,告辭。”說罷轉身離開了。 “年輕人,莫要忘了,若是性命危急,定要服下這枚丹藥哇……”道士叫喊著,眼見著唐紫龍一溜煙便不見了,“這般著急,著實不給我這老頭子麵子。” 道士嘟囔著,又望眼欲穿地看了看天空,仿佛確實在等著某個人,喃喃道:“你怎麼還不回來……” 因為在凡人麵前,唐紫龍不想顯露真法,於是方才是一路跑著逃離了那道士的視線。 見身後已經沒有了那道士的蹤影,唐紫龍便想著禦空而去,卻是突然察覺到了什麼氣息,這氣息竟然與隴風身上氣息略有相似。 “魔息?”唐紫龍麵露疑惑,略一猶豫,便向那氣息的方向飛去。 大約到了半山腰,唐紫龍感受到了一片隱匿陣法,方才的魔息就是從陣法當中散發而出的。 這隱匿陣法同宣山帝女之桑的有些相似,隻是帝女之桑的陣法並無防備性,僅僅為單純的障眼法,而此處的陣法卻隱隱有一股巨大的能量波動,雖然殺伐之意並不重,但若修真人士靠近,怕是也會被陣法法則轟殺湮滅。 唐紫龍好奇心更甚,當下手中法訣變換,在周身形成了一個光罩防護,進入了這陣法當中。 ——這是一座巨大平臺,頗為寬闊,似是有人為之,背後的山壁上印著紫色的古樸符文,時不時閃爍跳動,而那魔息就是從這些符文當中散發而出的。 唐紫龍剛欲靠近,卻是眉頭一皺,感受到了四周生出一股力量,他剛欲閃開,這力量竟是一瞬間便拘住了他! 這力量無聲無形,是對天地法則的純粹利用,足見其主人道法高深。若唐紫龍全盛時期,尚能嘗試擺脫,但如今傷勢未愈,竟然動彈不得。 “任何人,禁闖魔輪!”此時似天雷炸響,空中傳來一陣洪亮的聲音,“擅闖魔輪者,死!” 這聲音蘊含大道,不容置疑,饒是唐紫龍如此修為,還是被震得耳朵裡滲出了鮮血。唐紫龍這才明白,這可能是闖到了某處仙界了。 太州大地盛行修真之風,而修士的終極大道,則是飛升成仙。若能成為仙人,則可占據太州洞天福地,以福地山水川流為陣,開辟出一方空間,被稱為“仙界”。以唐紫龍的修為,能拘住他的,怕是隻有仙人之輩了。 當下唐紫龍就慫了:“這位上仙,晚輩隻是路過此地,絕非有意闖入,還請前輩高抬貴手,放了晚輩吧!” “哼!”四麵八方傳來一聲冷哼,其中竟然蘊含著無上大道,更是震得唐紫龍七竅都隱隱滲出了血來。 如此看來,這不知道身處何處的上仙,是不打算放過他了。 唐紫龍內心一邊盤算著自己尚有何底牌能用來逃生,一遍又咒罵著方才那個凡人道士。這人嘴實在是太臭太準,若再見他,定要抹除他的記憶,讓他這輩子再也不想著與人算命了。 而就在此時,空中似又傳來了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音,好似有人在對話一般,之後又沉默了半晌,似乎這位隱藏的仙人正在思索些什麼。 再然後,讓唐紫龍意想不到的是,那陣法中的存在也沒有任何表示,似乎隻是吹了口氣,便不知從何處刮來一股勁風,隨後空間變幻,“噗”地一聲,就將唐紫龍丟出了這片空間。 高空千丈,唐紫龍一個翻身,穩穩落在了地上,尚心有餘悸,但又有些不死心,抱拳大聲問道:“多謝上仙!敢問上仙名號?” 問完便又做好了逃跑的姿勢,盤算著若這上仙有所動作,自己就第一時間逃之夭夭。 “槐鬼離侖。”空中又傳來一陣威嚴聲音,轉瞬便消散得無影無蹤,也沒有在這山穀中有任何回蕩,仿佛隻是說給唐紫龍一人聽的一般。 “槐鬼離侖……”唐紫龍靜靜思索著。到了他這等境界,修真已到極致,下一步便是飛升成仙了。 此時修為已經不甚重要,更重要的是磨練道心,比如那君遙,通過感受滾滾紅塵,去悟那大道,待到悟成的一刻,便可飛升成仙。成仙之後,脫胎換骨,周身經天地法則洗禮,將脫去凡人之身,壽數更是不知幾何。 隻是這飛升之途,說起容易,但真正能飛升成功的,縱觀太州幾百萬年修真史,隻有寥寥幾十人,而其他的上仙,則仿佛是本身就存在於這個世上一般,並不知曉其來源。此間秘辛,可能隻有成仙之後,當麵去問問那些仙人才知道了。 所以這世上的仙人其實並不多,唐紫龍自幼對其有所涉獵,基本能記得個大概。 然而唐紫龍想了半天,卻是從來沒有聽說過有哪個仙人是“槐鬼離侖”這個名號。 “罷了!不想了!” …… 三日後,越王村。 “智豪,這樣不行!”淩悅笑著搶過張智豪手中的繩條,開始打量起眼前的木頭來,“用綁的肯定不行。” 張智豪看著淩悅像那麼回事的樣子,笑了笑,說道:“盼兮,這些事情交於我來就可以,你在旁邊歇著便好。” 淩悅搖搖頭,“若交給你來,到時候住進去,怕是晚上會被掉下來的橫梁砸個半死。” 張智豪尷尬撓頭:“難道不是將這些木頭綁成一座屋子就成了?” “哪有你想的那般容易,磉墩、臺基、梁柱,還要鑿榫卯、搭鬥拱,還得鋪瓦片……”淩悅用手摸了摸下巴,如數家珍了起來,“這樣吧,你去找找看,赤水附近應該有產沉香木,若找到的話,搬些過來,然後再去城中買些瓦片……” 淩悅說了好些樣建造房屋尚缺的材料,張智豪都一一記了下來。 “你們是在這蓋房屋嗎?”正在這時,村口老婦不知從哪個方向走了過來,問道。 淩悅笑著點點頭,“是的,阿婆。我們打算在這裡常住,方才問過村長了,村長說村中沒有多餘房屋,我們就隻能如此了。” 老婦笑了笑,道:“你夫君當真能乾,我看一人抱的樹木,他一趟能抗兩根回來,當真力大無窮。” 淩悅嘴角一彎,似乎對“夫君”這個稱呼頗為滿意,心說我這個夫君要是願意的話,可以給你把北邊的櫃山都搬來。 當下又露出友好的笑容,“謝謝阿婆,他呀,就是有點蠻力,平常呆頭呆腦的。我們初來乍到,如果阿婆日後又什麼苦力活,就來與我們說,讓他去,都能幫您解決。” 其實村中也並不是沒有空閑的房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隻是那村長覺得兩人是外來人,也不想就不明不白地讓他倆長住下去,所以才說沒有了空閑屋子。 淩悅也自然是明白的,因此蓋房子的同時,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和村民搞好關係。 老婦咯咯咯一笑,“那太好了!我觀你們衣著華貴,氣質不凡,怎麼想著到這破村子來長住啦?”說著又四處張望了一下,故意壓低了聲音,“莫不是得罪了城中的權貴?” 淩悅一怔,旋即笑著搖了搖頭,“阿婆,怎麼可能呢?是這樣的,您聽我慢慢道來……” 張智豪在旁邊聽得一愣一愣的,“夫……夫君?”他心中念著這個稱呼,有心解釋,但是兩個女人的話他又根本插不進去嘴,也隻得無奈搖頭,默默走出村子準備去完成淩悅所交代的任務了。 好在一切還算順利,櫃山上就有沉香木,接著又去赤水城采購了一些物資,為了不引起村民的注意,他雇了一輛驢車,折騰了大半天,才堪堪將物資運到了村內。 此時淩悅已經在原來的木頭上做好了榫卯,再有了張智豪的材料,基本就能開始動工了。 張智豪看著淩悅認認真真的模樣,心裡生出一種異樣但又非常舒適的感覺。 他一生都在行俠仗義,被世人尊稱為劍君,從來都是他幫助別人,沒成想也有自己手足無措、隻能乾瞪眼的時候。而淩悅仿佛一本百科全書一般,仿佛這世上的任何事情,她都能略知一二。 隻是好日子不長,張智豪也就閑了約莫一刻鐘,便又被淩悅命令著去挖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