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隊在黃昏時分趕到了龍江江畔。 他們計劃開壇祭符,在江麵上凍出一條冰道過江。 五十餘丈的距離,這場法事大約需要七八個時辰,趁此時機,恰好也稍事休整一番。 七天五千裡路,對於第一次經歷長途奔襲的袁起而言,盡是顛簸與苦痛,一下馬便想找個地方躺一會兒。 但現在還不是休息的時候。 他們是中土王朝西北最偏遠的兵鎮——閬茲城裡的一支特殊候騎,拔夜營。 主要負責塞外巡哨,監察各大部落舉動,以防敵寇犯邊,同時也肩負著燒荒、劫營、奇襲等任務。 因為日常行動機密,向來隻聽將軍府差遣,所以實際上也算是鎮西大將軍親兵。 去年春,鎮西大將軍陳光佐因肺疾加重,受不了邊塞風沙,請旨回帝京休養。 去年冬,北境叛亂,二十萬鐵騎揮師南下。 皇帝因平叛將領一時不利,陣前殺將,以致軍心渙散,不到半年便讓叛軍攻下半壁江山。 陳將軍臨危受命,募兵八十萬固守險隘,以守代攻,計劃消耗叛軍糧草,靜候各路大軍來援。 皇帝卻怕陳將軍擁兵自重,連發聖旨命其出關正麵迎敵,最終大軍潰敗,陳將軍被俘,叛軍兵臨帝京城下。 正當朝野人心惶惶之際,陳將軍又連書九封勸降信,讓朝廷在一個月內開城門投降。 此等做法其實是陳將軍的一種獨有傳訊方式——不論信件內容,隻看封數和信中的時間。 九為極,一個月為時限,意思是有十萬火急的情報,一個月內需要有人出現在他的麵前。 但皇帝已攜三宮六院避難蜀州,大小事宜皆由朝中大臣定奪,而朝堂派係林立,即便生死關頭,諸臣依舊各有心思。 眾將血諫朝堂,換回的還是一句從長計議。 陳將軍畢生從未以九信示人,茲事體大,陳府家將隻得以飛隼秘密傳訊閬茲城求援。 依王朝律例,邊軍無朝廷調令,不得擅自朝內發兵,否則無論何因,都將以叛國論處。 但將主有難,八方無援,又豈有不顧之理。 拔夜營當即遣三十五騎,以塞外巡防為由,火速出城,向東而來。 此行如若敗露身份,他們將被誅九族,是以不得不沿途隨時安排前出遊騎,確保行動機密。 …… 如今腳下所處,百年前曾是一個古渡口,名喚磯口渡,因遭風沙侵蝕而荒棄。 時移世易,目之所及,已完全看不出有百姓生活過的痕跡,但兩岸地勢平緩,依舊算是一處絕佳的采水地。 是以即便周遭粗砂礫石,寸草不生,所有人依舊暫時沒有放鬆警惕。 待負責哨探的幾騎順利歸來,眾人這才放下心,開始忙碌起來。 袁起將纏頭裹麵,用以遮擋風沙的麻布拆下,露出一張兩頰緋紅,眉眼分明的年輕麵龐。 尚未來得及呼吸一口新鮮空氣,一個獅口闊鼻,濃眉大眼的魁偉男人便不由分說地將韁繩塞到了他手裡。 還沒來得及回應,又一個慵懶的聲音從旁傳來:“袁狗兒!” 一個身材瘦削,長著張馬臉的小老頭兒笑嗬嗬地拍拍身旁坐騎,轉頭便朝遠處的空地上走去。 本想早點歇息的袁起內心無奈,表麵上卻隻嚴肅著,點頭致意。 那魁偉大漢是拔夜營校尉楊元渡,此次任務的領頭人,開壇祭符的主持人。 楊元渡早年得一遊方道士賞識,學了幾天煉氣功夫,獲贈了些五行符籙。 但因入道太晚,成就有限,始終沒有踏入修真煉道的門檻,一張符籙畫不出來不說,使用道長賞賜的符籙,也得開壇吸引天地靈氣,方可完全激發出符法威力。 時間緊迫,不宜在小事上耽擱,手頭的雜事交給他來處理,也確實理所應當。 那馬臉老頭兒則是一位馬倌,綽號劉騾子。 劉騾子是一位煉氣士,有一門稱作“弼馬仙”的道術傳承,禦馬手段玄奇精妙,在邊城中素有馬仙之稱。 陳將軍被囚洛州,離閬茲城七千餘裡,飛隼到他們手裡時,時限僅剩十五日,尋常人等遇到這般情況,定是愛莫能助,但因為劉騾子的存在,此事又變得不無可能。 他們拔夜營三十五騎能日行八百裡,尤其還是在烈日如焚,缺少水源的大漠戈壁,恰也是仰仗劉騾子。 明日除了武器和乾糧,每人僅能攜一匹馬渡江,今日打理戰馬的工作,也還得靠劉騾子才行。 所以此一行三十六人,雖然名義上楊元渡是老大,但更要小心伺候的,其實是這位劉大法師。 不過話說回來,為什麼這兩位就緊著袁起一個人使喚呢? 也是因為他同這二人關係實在不一般。 他的父親曾是閬茲城大纛營千夫長,因老母年逾八十無人贍養,於花甲之年卸甲歸鄉,通過說媒認識了因父病故,獨自勉力支撐一家肉鋪二十餘載未嫁的母親。 五歲時,祖母和父親壽終,母親因惡疾纏身,也不久於人世。 彼時六親無靠,孤苦伶仃,幸而母親臨終前飛書邊城,托孤父親的義弟,才讓他得以有了新的安身立命之地。 父親的義弟,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也是他的義父,正是楊元渡。 自到閬茲城後,義父與他同吃同住,待他視如己出,安排他去邊軍教頭門下修習武藝,在掌書記大人門下識文斷字,同時也親自教導他胡語、騎射、輿圖識記、兵法要略等本領。 他又因天生巨力,食量奇大,七歲便開始隨劉騾子修習煉氣之法,通過呼吸吐納平抑食量,且不會影響氣力增長。 當年劉騾子有意正式收他為徒,帶他離開邊城,尋覓靈山秀水之地潛心修煉,但他好不容易安穩下來,不想再顛沛流離,是以並未答應。 義父也不放心他離開身邊,此事便就此作罷。 一位義父,一位半個師傅,袁起被重點“照顧”,也就不奇怪了。 利索地將九匹馬的行囊和鞍韉卸下,他如往常一般,輕撫馬頸安撫著馬匹。 邊軍常年作戰,戰馬彌足珍貴,每一個騎兵都很愛惜戰馬,他也不例外。 這些馬每日隻吃糧草,喝符水,既不排便也不排汗,眼球裡隨時都遍布著濃重的血絲,想來所謂的符法加持,並非想象中那般厲害。 可惜他隻懂一些基礎的玄門心法,對弼馬仙一竅不通,即便心覺有異,也說不出個一二。 隨著遠處劉騾子一聲悠長的吆喝,群馬忽然似被鬼魅附身一般,昂起頭顱,轉頭小跑著前去集結。 眾人雖都對這禦馬奇術感到驚奇,不過大多也隻是沉默著望上一眼,便又繼續忙碌自己的事情。 渡江之後便是生死之局,對於他們而言,早點休息,養精蓄銳才是首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