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不大懂鴿子話裡的意思,好在他的閱讀理解能力還算不錯,哪怕對麵是隻會說人話的鴿子,隻要把語句代入一個個修辭和作用裡,記憶裡的模板自然會告訴他標準答案。 碳素筆是白夜提前為自己描繪的未來,一桶搖搖欲墜的白油漆突然潑灑在上麵——油漆什麼時候這麼不值錢了?連隻有寥寥幾筆的高中生妄想都得搗毀嗎? 白夜有點不服氣,天降邀請函都沒能毀去他未完成的大作,還給那輛未開動的綠皮車添磚加瓦。他可是馬上要升格成早古和諧號了,沒有售價的青春可以直達東大!鍍金後的未來自然更加光輝璀璨,灑滿陽光。 到底是什麼程度的天災人禍才能用一紮油漆鋪開所有答卷?妄想裡的未來畫卷都快堆成小山了,除非那油漆能一並染濕所有的白紙。 “噢噢,為什麼啊……”愣了會兒的白夜有些僵硬地回應著,並沒有把鴿子說的話放在心上。 頭頂的鴿子在白夜腦門跳了跳,從頭頂跳到肩膀,隨即白了他一眼:“有個銀發女孩來找你了不是嗎,貌似是東大的邀請信?你很幸運地被選中了,可你也沒別的選擇權了,就像你在天寒地凍的夜晚見到我這隻會說話的鴿子,有些發展完全不可預測。” 不可預測?要是這位會說話的主兒不主動跳出來,他這輩子的鳥語認知也就僅限於經過訓練的學舌鸚鵡,腹誹之餘,白夜又回憶起找上門的蘿拉。 一個代表東京大學招生辦遠渡重洋的國際友人,稀裡糊塗和會說話的鴿子攪合到一塊兒了,兩邊倒是都一副神棍德行,擺明知道什麼又不停打著詰。 直著身子一疊聲地應下,想想又覺著有些不對勁,他縮著腦袋試探:“那個人也沒說我被選中吶……雖然有些神神叨叨的,都請我吃飯了那大概是個好人吧?就是戶口查挺全的,她說的不是給我個全新選擇嗎?” “插科打諢嗎?”鴿子聽完話輕輕笑了笑,沒有做出回答,它把翅膀攏向尖喙打了個嗬欠,露出些許疲態:“我說什麼也沒用不是嗎?體驗總是重於言語,晚上就該回家好好休息,洗完澡再一遍遍數著天上稀稀拉拉的星星,時間還有很多,我們也不急於一時不是嗎?” 白夜又感覺自己在做夢了,一隻鴿子正對他說著貌似很有哲理的話,又像長輩一樣勸他早點休息,而且他真的有些困了。 白鴿正輕盈地扇動翅膀,優雅又華麗地停滯在半空又柔聲開口:“早點睡吧,我的男孩……好夢,我的小怪獸。” 天臺一直呼嘯的冷風反倒讓男孩的睡意更為深沉了,他突然意識到今夜格外冷,可嘶吼的聲響反倒像是安眠曲,強打起精神的白夜還想問一問關於小怪獸的事情——這世界是不是真的有一群孤獨無依的怪物會聚成團體,流血了會抱在一起取暖。 可白夜什麼都問不出口,他實在太困了。上眼皮好像變成了湯姆貓的那對,哪怕拿兩根火柴支撐也毫無作用,藏在晾衣桿後那隻格外顯眼的陰影鴿子正在一點一點變淡,仿佛下個瞬間就要消失了。 什麼都不剩了,白夜不記得是什麼時候回到合租屋的,回過神他已經洗乾凈了水槽裡的鍋碗,端端正正擺在鐵架臺上淌著水。他坐在木凳上仰望墻壁和窗戶,仿佛在囚籠裡看到了天空中零散的幾顆星。 …… 月明星稀,左右不見南飛的鳥雀,白夜正蜷縮在一麵密不透風的墻壁邊角,頂上有個四四方方的小窗,望向窗外,便見到無邊無際無盡的風雪。 這是個風雪夜啊,可這兒的主角不是林教頭,雪下得再緊也沒人會去爆種,提著鋼槍一槍一個賊人的狗頭,他隻能靜坐在窗子的一邊守望,看著地平線被暴雪撕咬,在小窗邊角留下垂涎欲滴的水漬。 “這是哪兒啊……”男孩動了動嘴唇,艱難地呢喃著根本不出聲的話。 被陌生環境籠罩,白夜想起身四處環顧一下,期待著能找到點熟悉的物件,哪怕是那隻神神叨叨的鴿子也行。 可他動彈不得,身體太冷了,血液也要結成了冰,連身上掛著一層淡淡的霜,興許是殘餘在皮膚和血液裡的那點熱量正頑抗著薄霜的進一步攻勢,勉強能活動的眼睛看到了身上的一點點水珠。 白夜感覺自己快凍死了,可心底什麼波瀾都掀不起來,不管什麼樣的書都告訴他死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但凡是個生物就沒辦法擺脫這樣的恐懼,所謂的“慷慨赴死、從容就義”從來都不夠真實,當死期真正降臨,沒人能保持平靜。 可他真的什麼都想不到,空空如也的大腦裡甚至沒有湧出記憶光點織成的絢爛走馬燈,水芝形狀的花燈本該擺滿那條連接過往的長河,盡頭興許還該候著個給人送湯的慈眉善目老婆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無悲無喜,萬籟俱寂,風雪刮得兇殘,呼嘯大過一切兇猛野獸的嘶吼,雖然他也隻在臺式電腦的MP3文件裡聽過這些聲響。白夜突然覺得有些無聊,目光就一直擺在那個小窗上,不再關注其他。 於是,方方正正的小世界中央突兀地出現了一小株樹,雪色掩映著夜色,一點點剝落著樹的枝椏,卻不見它被風雪掩蓋,反而在白夜的視野裡不斷變大。 碩大的圓月出現了啊,潑灑下水銀質感的白光,像帶著劇毒一般,消弭掉無窮無盡的殘酷風雪,再後來是太陽,將夜空灼燒成不帶雜質的潔白,孤零零的小樹長成巨木了,青銅色的枝乾像四麵八方瘋長,爭先恐後地伸向頂端,野蠻地把天空割成碎屑。 太大了,連存在都變得厚重,向著小小的窗戶釋放著排山倒海的無聲吼叫,白夜的身體不自覺往後傾倒,感覺自己成了見證巨木誕生的幼獸,一個瞬間就會像麵對十二級颶風的燭臺,輕而易舉地被攪成粉末。 白夜突然發覺自己的身子能動了,心臟重新鼓蕩,先前那瀕死的窒息感恍若隔絕世界的錯覺,圓月和太陽似乎破去了他身上的冷霜。 抬頭仰望那株鐵青色的巨木,可他根本見不到盡頭,隻有枝乾向著四麵八方延伸,織成碩大的密網,仿佛托舉著什麼。 他不明白,可地上開始長出枯骨,墨色一點點浸染了土地原有的顏色,有什麼蠻橫又蒼茫的東西開始遊蕩,渺茫的螻蟻該倒伏在地。 模模糊糊什麼都見不到,流光在翻轉,意識開始沉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