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不記得那個男生是什麼時候搬到隔壁的了,悄無聲息的。陳河放學回來就會看到他在走廊上靠著護欄抽煙,即使遇見很多次也不會有所謂的點頭之交。暮色四合,白天的熱還未褪去,他吐出的煙霧消散在灰藍色的背景中。 說他二十歲有人信,說他十六也有人信,總之是高高瘦瘦的模樣,皮膚是小麥色,肌肉線條清晰的手臂泛著光澤,留著半長頭發稍微遮住了眼睛。陳河緊了緊書包背帶,生怕自己的目光被他注意到,默不作聲地掏出鑰匙開門。 至於開門聲有沒有吸引到那個人,他無暇去想,反正都是無關緊要的人。 飯桌上,陳河的父母又吵了起來,僅僅隻是因為麵條太淡,就會牽扯到母親厭倦了家務、父親的無能上,“啪”地一聲摔了筷子,拍了桌子,所有難聽的詞匯都說給了朝夕相伴的枕邊人。被夾在中間的陳河無法製止任何人,像是漏了氣的氣球一樣萎縮下去,最後悄悄地溜出門去透透氣。 男生原本站的位置現在空無一人,但他屋裡的燈亮著,陳河隻好奇地瞥了一眼,就把頭轉回來看樓下。 幾棟居民樓挨得近,傍晚時總能聽到些聲音,小孩的哭鬧聲,炒菜聲,拉二胡的聲音,還有陳河家的爭吵聲。有了這些聲音,陳河才感到自己在人間。他看著對麵陽臺上洗衣服的女人,好像背對的地方不是自己家一樣漠然,然後隔壁的門哢噠打開了。 男生似乎剛洗完澡,頭發還是濕漉漉的,換了一件黑色的背心和運動短褲,手裡提著一袋垃圾準備拿去扔。陳河這才看清他的臉,像雜誌上的人,氣質獨特,五官並不精致,但很有男人味,左耳上的耳釘在走廊燈光下短暫地閃爍了一下。 男生和陳河莫名地對視了一秒鐘,接著就麵無表情地從他身後走過,陳河隱約能聞到他身上沐浴露的味道,也許是錯覺。在母親叫他進屋寫作業的時候,那個男生還沒有回來。 魏明陽剛搬到這裡的時候並沒有想太多,雖然比他之前住的地方差很多,但離修車行很近,一個人住也夠了。下班之後他就會在陽臺上點一根煙,因為屋裡的風扇壞了,轉起來嘎吱嘎吱比老太太的輪椅還慢,他沒有錢買新的,隻能在陽臺上吹吹風。 他不打算認識鄰裡,但隔壁的少年確實給他留下點印象,每次他轉過身去開門的時候,校服白色袖子上的墨水漬都很紮眼。之後就是隔三差五的爭吵,那麼尖銳,和看起來毫無棱角的少年居然從一個屋簷下飛出來。 那天也是,他洗完澡想去路口買兩瓶啤酒,隔壁屋裡還沒消停,少年站在走廊邊上,臉上是魏明陽形容不來的表情,不是懦弱,是脆弱。 一秒鐘足以看清少年的模樣,清瘦,沒有攻擊性的秀氣,劉海堪堪遮住額頭。如果打扮體麵更體麵一點,魏明陽想,他就不像是在這裡受苦的人,像是大富人家裡享福的。 他買完啤酒,少年已經回去了。兩瓶啤酒見底,一本雜誌翻完,也將近深夜了,魏明陽的困意襲來,在沙發上直接閉了眼睛。 半夜似乎下起了大雨,嘩啦啦的,讓他半夢半醒間還能有伴奏可聽。再睜開眼,卻是天蒙蒙亮,雨大概停了,已經沒了聲響。 魏明陽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五點多,早起的鳥也沒有這麼早。他翻個身還想再睡回籠覺,卻聽到了隔壁那扇老木門打開的聲音。鬼使神差地,他爬起來拉開朝向走廊燈窗戶,偷偷探出頭看。 那不是要去上學的少年,而是穿著印花裙子的女人,魏明陽知道是他的母親。女人隻背著一個挎包,就頭也不回地走了,自那天以後隔壁再也沒有男女的爭吵。 魏明陽再次想起女人離開的那個早晨時,才明白她的離開有多麼決絕,可以什麼行李都不帶,沒有任何眷戀,好像這麼多年她擁有的隻是她自己。 站在修車行裡,魏明陽舉著水管沖洗擋風鏡,思緒卻飄到了朦朧的以前,在狹窄的衛生間裡,他站在木盆中,母親舉起水瓢把溫水從頭頂往下澆。小時候的魏明陽咯咯地笑起來。 “你笑什麼呢?”端著炸醬麵的勇哥停下筷子。 “沒什麼,想我媽了。” 隔天下午又下起了小雨,天氣總算涼快了一些,魏明陽蹲著修摩托車,勇哥出去辦事還沒回來。 “你,你好,這裡能修自行車嗎?”膽怯的聲音自頭頂響起,魏明陽抬起頭。 陳河怨自己為什麼沒有看清路上的水坑,怨天公不作美非要下雨,否則他不會狼狽地推自行車走到修車行,還要遇到鄰居。 雖然魏明陽也沒有好到哪裡去,修車修到白色背心都臟兮兮看不出是白的了,但他看到陳河的樣子還是一愣。藍白校服上全是泥點子,膝蓋上的傷口觸目驚心,血已經凝固了,手掌也有擦傷,讓他懷疑這人是不是騎車掉溝裡去了。 “能修。”魏明陽站起來繞了自行車一圈,看出來前輪壞了,但還是更在意他的傷:“你要不先去對麵診所看一下,車先放這裡。” 陳河窘迫地握緊雨傘,搖了搖頭,魏明陽猜他沒錢,就摘下手套說:“我帶你去吧,怪慘的。” 魏明陽的話像一根手指頭把陳河戳得抬不起頭,他猶豫著:“這不太好吧。” “少廢話,你這樣在這裡也影響生意。”魏明陽忍不住推了他一把,奪過雨傘撐開了。 街對麵是個老爺爺開的小診所,據說是從市醫院退休的,陳河從小有個小病小痛都是媽媽帶他來看,所以老爺爺看到他還會慈祥地打招呼:“喲,小河來啦。” 陳河微笑著喊他宋爺爺,魏明陽抬手指了指他:“他騎車摔倒了,麻煩您給他包紮一下。” 宋爺爺讓陳河坐到診所裡的病床上,拉過凳子坐近給他上藥。魏明陽看一眼就走到門口去,宋家養的小土狗趴在屋簷底下,也不怕生,魏明陽看似很喜歡狗,蹲下來揉它的腦袋。 “你認識他?”宋爺爺問。 陳河不懂他為什麼這麼問:“他住我家隔壁,怎麼了?” “沒事,這小子之前打架受傷,來過我這裡。我以為他是小混混呢,今天送你來,我看他心眼不壞。”宋爺爺給他的傷口纏上繃帶,提醒他盡量別碰水,過兩天再來換藥。 陳河望著門口逗狗的魏明陽,即使宋爺爺不說,他也知道,一個會對小狗露出孩子般的笑容的人,壞不到哪裡去。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見陳河包紮完了,魏明陽從兜裡掏出一疊零碎的錢,被宋爺爺攔住了:“這孩子我看著長大的,這次的錢就不用了。” “那謝了。”魏明陽果斷又把錢揣回去。 雨悄然停了,魏明陽把傘還給陳河,陳河乾咳一聲,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有力一點:“謝謝你。” “小事。”魏明陽雙手插兜。 陳河看著他的側臉,問出了早就想問的話:“我叫陳河,你叫什麼?” “魏明陽,明天的太陽。”魏明陽試圖裝酷,但是說出口就被自己的話逗笑了。剛好出了太陽,他的臉被陽光照著,格外帥氣。 回到修車行,勇哥已經回來了,他看見魏明陽不在店裡,就用疑問的眼神看他,魏明陽很自覺地坦白:“這我鄰居家的孩子,騎車摔了,我帶他去了趟診所。” “這車也是他的?”勇哥一指那輛寒酸的自行車,魏明陽點頭。 隨後勇哥就去檢查他修的摩托,魏明陽讓陳河坐在一旁的板凳上等著,他很快就能把自行車修好。 店裡的座機響了,勇哥接起電話,沒說兩句就又出門了,剩下魏明陽和陳河兩個人。氣氛說不上尷尬,但他們都在等對方說些什麼。 “那天早上,我看到你媽出門了。”魏明陽平靜地說,手指按壓著輪胎。 陳河盯了他一兩秒,說:“她應該不會回來了。” 魏明陽沒有再說下去,抬手轉動輪胎,確認裝好了,自己坐上去在店門口騎了一圈,停下的時候看到陳河的臉埋在手臂間,不知何時開始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