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普通的再不能普通的村落。上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先富的一部分人富起來了,農村裡也有了些許變化,一些青磚灰瓦的房子悄然蓋了起來。這些磚房在當時以土房為主的農村看來,顯然更加的氣派。村外成片成片的茅草在秋風中搖曳,透漏著一種荒涼之感,村莊因此得名。村莊的普通在於,前不靠山,後不挨河,既沒有多少風光秀麗,也沒有多少歷史的痕跡。它距離縣城有20裡地,騎自行車要半個多小時,坐驢車還要更慢。 蘇曉就出生在茅草村。已過40歲的年紀的他,麵龐卻很清秀,有點凹陷的臉頰,顯得輪廓十分銳利。頭發也隻有一些白色點綴在兩鬢。眼窩深陷,透過一副銀邊的眼鏡,你可以看出一種超然、冷漠、悲憫的神色。此刻的他端坐在辦公室裡若有所思。誰也沒有想到,這個出身農村,有著與世俗格格不入的書生之氣,竟然在職場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地市國企一把手的位置。連他自己也是一臉茫然。 那個充滿歡聲笑語的童年,是他唯一想去懷念的過去。因為在此後的求學、畢業、工作、婚姻中,他經歷的痛苦要遠比快樂多。他的父母都是老老實實的農民。他記得兩位老人烈日下拿著鐮刀,一把一把地將成熟的麥子摟起,然後一刀一刀地收割。他記得父親光著的後背,那暴曬過後的死皮就像是乾過的膠水一樣掛著。紅色的新皮還沒有完全長出,那種灼燒的痛感在父親看來好像並不存在。在他幼小的心裡,他熱愛農村,熱愛這片土地,更愛他的父母。他們的愛淳樸、簡單,你很難從他們嘴裡聽到愛你的話語,你隻能從他們的行動中明白,他們正悄悄地把所有的東西都給你。 農村裡長大的孩子至少在童年是要比城市的孩子要快樂的。因為他們與花鳥魚蟲親密接觸,這是人的原始本能。蘇曉有兩個很好的玩伴。每天三個人都會玩出很多的花樣。夏天的時候,趕上雨季開閘,就到河裡遊泳抓魚。或者去樹林裡掏鳥窩,去草地裡逮螞蚱。等著河水乾涸了,就去玩跳沙坑的遊戲。蘇曉喜歡那種奔跑、起跳然後騰空的感覺,落地的瞬間把腳深深插進沙裡,一點也感覺不到疼。小時候蘇曉長得有點胖,隻穿一條短褲,從來也不穿鞋。明晃晃的肚子像一個暖瓶膽,又白又鼓。而他的玩伴,一個又黑又高,一個又矮又瘦,活脫脫組合在一起,就是三個火槍手。就算三個人啥也不乾,也自帶一種歡快的氛圍,所以小時候他們整天黏在一起。 又黑又高的紅衛是策劃者,他腦袋裡總有很多的想法。你從他的長相中或許可以找到一點線索,他說話總是歪著頭,嗓門大的出奇。細長的臉上長著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透露出一種狠勁。這種神情到了輟學後更加明顯,因為那時候他憑借這種狠勁過早混入了社會。不過,成年後他迷途知返,並沒有留下什麼犯罪的前科。步入中年以後,生活的敲打好像並沒有磨平他的性格,他總是招呼小夥伴們在縣城裡聚餐,大家都知道他講義氣。 矮瘦的香港(趕上香港回歸取得名字)長著一張四方臉,顴骨很高。眼睛仿佛是在臉上用刀子劃出的兩條縫隙,笑起來的時候就成了兩條不怎麼對稱的直線。香港很膽小,他總是跟在我們兩個身後,唯唯諾諾的。他跟紅衛一樣,輟學了。他的輟學隻是因為他成績不好。他表哥去南方打工,掙了一筆錢回來,在村裡到處顯擺。於是香港也早早地出去打工了。當回憶這個歷史性的決定時刻,40歲的香港撓著自己光禿的頭頂,說後悔沒有好好學習。打工可以,但是打一輩子工還沒出息就有點窩囊了。 再回到小時候。紅衛經常策劃偷地瓜的行當。因為那個年代,沒有比偷來的地瓜烤著吃更香了。當然,他們偷地瓜從來不會選擇本村,萬一被逮著就沒有臉麵在村裡混了。一般情況下,香港負責放哨,蘇曉和紅衛跑進一片地裡,也不用工具,就拿手刨。不一會兒功夫就扒出一堆紅撲撲帶著新鮮泥土的地瓜。然後他們在附近找來一些石頭,在地上挖一個坑,坑上麵用石頭壘成一座小碉堡。再用雜草和樹枝在坑裡點燃,等把石頭燒熱了,把地瓜扔裡麵,把燒熱的石頭和地瓜一起掩埋。美食的製作過程就是這樣簡單而美好。 當亂玩一通後,回來扒開石頭和沙子,你會看見那滾燙的地瓜就在石頭的夾縫裡冒著熱氣。當然,有時候還來不及嘗上一口,就聽見遠處傳來一聲“乾啥呢?”,他們三個人就撒丫子逃竄了。其實也不知道誰喊的,就是做賊心虛。事後總結,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紅衛的策劃有著明顯的漏洞,那就是烤地瓜的地點總是在人家地瓜地的旁邊,這讓他們的逃跑顯得倉促狼狽。也許是因為美食的誘惑讓他們忽略了這個小問題。 至少在小學階段,蘇曉的生活都是明媚的。他喜歡綠樹成蔭的鄉間小道,頭戴柳條編成的王冠,跟著幾個小夥伴追逐打鬧。這個農村即是普通的,又是豐富的。一切大自然的贈予,不需要花費一分錢,你就能感到無邊的愜意。那個時候,他感覺不到貧窮,認為那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那個時候,他也感覺不到自卑,因為每個小孩都穿得破破爛爛,大多都是父母手工做的衣服和鞋子。那個時候,沒有什麼是值得煩惱的。即便是爺爺在他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去世了,他也沒有太多的傷心。他隻知道爺爺得了絕癥,時常需要他抓癩蛤蟆用來熬藥,如果以後不用再殺害小動物了,他反而有些慶幸。 童年的時光在人生的旅途中總是短暫的,但這短暫的三五年卻能給人生定下喜劇或悲劇的基調。高爾基說,不幸的童年需要一生來治愈。但反過來,幸福的童年並不能治愈一生。因為未來的路充滿了太多變數。隨著年齡的增長,童年的記憶變得越來越模糊。就如現在的蘇曉,他試圖從現在的痛苦中追憶童年,來治愈他的失眠和焦慮。但他發現回憶隻剩下了恍恍惚惚的感覺,但他知道這感覺是金黃色的,是明亮、歡快的。而現在的生活又是那麼灰暗。這種灰暗,是對未來的恐懼,是對人生的迷茫,是信仰的缺失。雖然按照世俗的標準,他算得上成功人士,但他知道這並不是他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