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輕狂的副作用就是總會讓別人抓狂。這應該是一種毫無科學依據但卻百分之九十正確的結論。比如此刻,猴子坐在我身邊,不停的唱歌。雖然我們是在某家飯館的雅間裡麵,但是,就因為這樣他就可以肆無忌憚地用他那滿是酒氣的嘴來唱陳奕迅的《K歌之王》並且完全不在調上麼?陳奕迅要是聽到這樣的翻唱,一定會直接變身為KO之王將他打倒在地的。 和猴子住同一屋的許公子終於忍不住了,他站起來搖晃著猴子的肩膀:“哥們兒,醒醒吧!別唱了!不然一會兒把狼招來了你就跑不了了!” 猴子翻了翻白眼,似乎想要說什麼。可是他的回答尚未湧出他的大腦皮層,一個聲音響亮並且氣味獨特的酒嗝就從喉嚨裡先冒了出來,直奔許公子而去。許公子的神經防線早已被蕭疏萬戶的歌聲摧毀了,完全沒有防備。他還恰巧正在深呼吸,於是猴子吐出的全部仙氣都被他吸走了。許公子頓時癱坐不起。我這才明白,就算歌聲真的把狼引來了,無敵的猴子也能用這種秘密武器將其擊敗。 這時候飯館老板——我們都稱之為黃哥,一個頭發已經出現凋謝征兆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用他那不知道融合了多少地區方言的大嗓門對我們說:“你們幾個還要啤酒不?” 吐出了胸中積鬱的猴子一邊招手一邊迎上去對黃哥說:“要...要...” 我一看再喝下去,猴子還不得騰雲駕霧大鬧天宮去,於是趕忙想要接下猴子的話。可是,我也喝多了,於是蹦出了一句:“要不起!” 黃哥一邊皺眉頭一邊說:“要不起?你咋不叫三分呢!” 說著他就退了出去。猴子想要攔住他,但是身子挪不動,隻能一邊晃動他比我們都大的頭顱,一邊再次打出了一個酒嗝,然後繼續哼唱起來。我扇著手試圖讓這味道趕緊消散,對已經不知道在唱什麼曲種的猴子說:“猴子,再過三個月就畢業了,到時候你可以去畢業晚會上高唱一曲啊!何必非要折磨我們幾個呢!” 猴子拉住我的胳膊:“你以為我,我不敢?!哼哼,到時候,一定讓你們,聽到真正的世界名曲!” 說完這句話,他鬆開我的胳膊,滑落到了桌子底下…… 給範妮同學講述這個故事的時候,她就坐在我的對麵。她那天剛剛燙完頭發,略帶刻意的發型,再加上她原本就有些深陷的眼窩,讓她看起來就像從黑白照片裡蹦出來的穿著衣服的外國貴婦。我問她這發型叫什麼,她說叫波希米亞卷。我的第一反應是抹著一層奶油的蛋糕,其次才是眼前的這個女孩子。 我們坐在圖書館三樓第一自習室的倒數第四排靠窗的座位上,那是我和她的固定位置,那裡可以看到圖書館外的垂柳依依,也能享受絲絲微風的吹拂,連趴在書桌上睡覺都比別的地方舒服。這感覺在多年之後更顯得彌足珍貴。當然,範妮不會像我一樣虛擲光陰,在我抱著某一本小說睡著了的時候,她則像一臺無情的機器碾壓過各類知識,並且多次拿到獎學金,成功考過四六級。她說我有自動推介小說的功能——這本小說是否精彩,要以我在多長時間內倒在課桌上為判斷依據。我則把她的學習成績歸功於我日以繼夜的無言守護,還有我挑選的位置運勢旺導致她考試手氣壯,她常對此嗤之以鼻。鑒於這個位置的法力似乎隻夠保護一個人的,坐在另一邊的我,永遠都徘徊在及格線的上方剛剛露出頭來,有一次居然真的倒在了及格線上。公布成績的那天晚上,她坐在我對麵滿眼幸災樂禍地問我:“陶然,你的運勢又消失了?還是你的勢就隻有五十八啊?”我一邊從手機上找出“勢”這個字的釋義遞給她,一邊謙虛道:“不短了,不短了,知足了,知足了!”,並成功換來一頓毒打。 聽完我對昨天的場景的講述,範妮合上手中的《克萊默夫婦》,拿起一本考研復習題集,低聲對我說:“我都不敢想象。如果猴子真的敢上臺演唱,那全校人不都得精神分裂啊!” “那可不!”我喝了一口杯子裡的茉莉花茶,一邊站起來說,“每次聽猴子唱歌,我總把之前二十幾年的事在腦海裡過一遍,以防突發不測。我去打點水,你要嗎?” 範妮也喝了一口自己的白開水,然後把杯子遞給我:“你說猴子對自己唱歌的難聽程度到底有沒有一個清醒的認識?還是他真的就是為了嚇人而生的?” “這位同學,你怎麼可以這麼詆毀自己的同窗呢!我們是朋友!友誼是超越一切的!”我一臉的義正辭嚴,坐下來看著範妮說,“猴子同學雖然唱得不好聽,但是也不能這樣打擊一個進步青年追求美好生活的熱情啊!” 範妮拉了拉我的頭發。插一句,我的頭發比較長,而範妮不知道從何時起養成了這樣的習慣,對我不滿意的時候就會拉我的頭發,還美其名曰“頭皮按摩”。 她一臉不屑的看著我說:“你什麼時候開始站在了猴子的立場上啦?又或者你壓根就是一隻大猩猩變的?” 我一邊掙脫範妮的魔掌,一邊無奈的指了指她的身後:“就在猴子站在你背後的那一刻。” 我和範妮被猴子押著去找詩人和許公子。據說詩人的職業生涯的起點,是在高二的時候於縣城的日報上發表了一首小詩並且領取了近三十元的稿費。在精神和物質獲得雙豐收之後,此人便有如吸了毒一般一發不可收拾,每天吟詩作對,一幅風流才子指點江山的味道。不過他不知道風流的代價是重感冒,不會遊泳或者攀巖就別對著江山指指點點,容易發生意外。總之,繼那篇據說名叫《我愛你,故鄉》的小詩之後,詩人又創作了大量的詩篇,大有趕超愛新覺羅家族的某位偉人的趨勢。可惜的是,皇帝的詩再糟糕也是禦筆,而他的詩充其量也隻能多用一些比喻。這些詩篇全都是一個命運——退稿,他自己的命運也因為“對於詩歌的無限熱愛”而轉彎。由於每天不學數理化,詩人也沒有辦法走遍全天下,隻得屈尊來到了我們這所高不成低不就的大學。 在分配宿舍的時候,詩人又神使鬼差地和不同係的許公子、猴子二人分到了一起。四人間的宿舍裡除了他們三個,另外一位同學的家庭據說是富豪級別,孩子剛剛入學一個月左右,父母就在學校周邊給他買了一套房,所以他基本每天都不在。一開始,猴子和許公子並不喜歡身上帶著迂腐勁的詩人,後來詩人乾了一件事征服了他們。一天傍晚,常常不在宿舍的那位同學回來過夜,發現自己的床上放著猴子還沒來得及收拾的幾件衣服,一抬手就全部扔到了地上,嘴裡還不乾不凈罵罵咧咧。詩人不乾了,要求他必須撿起來並等猴子回來後道歉。那人竟向瘋了一樣朝詩人撲過去。幸虧猴子和許公子吃飯回來,及時拉開了兩人。讓人沒想到的是,雖然詩人變身國寶,但他下手也不輕。據猴子說,那人的臉也腫了,後來的幾天走路都一瘸一拐。經此一戰,猴子和許公子對詩人的看法瞬間起了變化,猴子更贊揚詩人文能提筆寫文章,武能熊貓眼治惡霸。我們也就漸漸成為了死黨。 我們三人在學校的小樹林裡找到了詩人。此刻,他正翻騰著那本《夜之卡斯帕爾》,抬頭看到我們來了,便迎麵對我們吟上一句:“光榮,那是絕不出賣的高貴紋章,不是用金錢可以在小店買得到的下等香皂!” 我們三人互相望了一眼,頓覺一串炸雷劈頭而來,然後試圖以路過打醬油的心態逃離詩人的身邊。不料詩人一把拉住我:“陶然,中午飯去哪裡吃?” 我無奈的看著範妮,不過她似乎並沒有想要替我解圍的意思,還故作熟視無睹狀與猴子討論畢業論文的題目。唉,世上唯女子與詩人難養也。我努力做出平生最可憐的表情看著詩人:“詩人,哥們兒最近真窮。” 詩人瞥了我一眼:“卑劣的小人!我的新作馬上就要出世了,為了慶祝一下,我決定請大家吃飯!” 一秒鐘之前還在和範妮東拉西扯的猴子,以淩波微步般的身法出現在詩人的身邊,邊豎起大拇指邊使用他的化骨綿掌拍了拍詩人的左肩:“詩人,夠意思,偉大!” 詩人看了看猴子,然後呈現出受了內傷的癥狀,身形也開始變得佝僂了不少:“不過,我隻請飯,不請酒啊!” 猴子一臉大度地摟住詩人受傷的肩膀:“都是好兄弟,說這些乾嘛!請吃飯我都覺得過意不去啦!”然後用大力金剛指向我一點:“陶然!你就別愣著了,快去買酒,給詩人慶祝慶祝!” 許公子來到飯館的時候,除了範妮,我和猴子還有詩人早已經喝高了。那段日子好像我們總是會喝酒,而且一喝就多,酒精就好像那時節彌漫在空氣裡的柳絮一樣,怎麼也躲不開。猴子用他僅存的人性問道:“許公子,你小子又去哪裡了?怎麼這麼晚才來!罰酒罰酒!” 許公子嘿嘿嘿地笑著,卻不作答,隻是給自己的杯子裡倒滿了啤酒,然後一飲而盡,繼而再倒滿,再喝掉。兩杯下肚,有些漲紅的臉開始露出了本來的顏色。 這時候範妮說話了:“我想起來了。今天薇薇公主回鑾,許大總管去接駕去了吧?” 我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這小子今天這麼自覺,一來了就自己喝了......兩杯。” 詩人也不甘寂寞:“許公子,你忽然這麼......這麼豪爽,我猜你今天是不是向薇薇公主傾訴衷腸,然後僥幸得手了?” 許公子喝掉了第三杯酒,這才說話:“老子一下午沒喝水,都快渴死了!” 我們所有人都知道,許公子沒有勇氣告訴薇薇公主他喜歡她。哪怕他喜歡薇薇已經成了眾所周知的秘密,連薇薇的隔壁寢室的姐妹的老鄉的男朋友都知道這件事,許公子卻從來不肯說出來。曾有這麼一次,也隻有這麼一次,我倆曾在一個下著雨的星期五下午在他的宿舍裡閑坐。屋裡沒有人,而許公子會彈吉他。他彈起了一支我從來沒有聽過的歌,然後輕聲跟著哼唱,沒有歌詞,隻是啦啦啦的哼唱。一架飛機從窗外飛過,帶著穿行在雲雨中的呼嘯代為伴奏。陽光好像被砍掉了一半似的,照亮了房間的一側,卻任由另一側沉入昏暗中。那清晰而又微弱的吉他聲,讓整個房間更加安靜了。那時候我能聽到窗外被雨滴拍打的大樹的呼吸,能聽到對麵那座樓趴在窗戶上的女孩子的笑聲,能聽到一輛自行車駛過後,濺起的泥水落地時的碎裂聲。 這首歌唱完,許公子突然冒出了一句話:“你說,談戀愛,畢業,不就是生和死嘛!如果我不選擇生,是不是也就談不上死了?” 我知道他不需要我給他回答。許公子雖然平時在人群裡顯得比較沉默,但是自身的條件其實是很出眾的,智商雖然不到二百五但是絕對伶俐,身高雖然沒有一米八五但是足夠挺拔;不說是百分百的臨風玉樹,但據我們學校附近的小區的菜市場的不完全統計,大學三年半以來,追他的女孩子不下十五個。他勇於開口拒絕每一個追求他的女孩子,唯獨對自己喜歡的人,卻是那麼的緘默。 今天喝到了免費啤酒的詩人心情很好,所以想要乘勝追擊拿許公子開開涮:“你呀,就是缺乏勇氣,有謀而無勇也!我看就算等到咱們畢了業,薇薇公主也不會知道你喜歡她的。” 許公子這時候不乾了,他雖然平時不多說話,但卻偏愛和詩人鬥嘴。他放下酒杯,右手食指對著詩人一點,似乎要施法把詩人變成石人或者死人:“什麼叫缺乏勇氣?像你那樣屢退屢投就算勇氣了?可笑可笑!” 許公子這下子可說到了詩人的痛處,詩人一下子就不乾了:“許公子,你等著看!在畢業之前,我一定會在報紙雜誌上發表作品的!大作一篇!” 許公子也不甘示弱:“好好好!隻要你能發表,我就立馬去告訴薇薇!” 早已喝得臉紅脖子粗的猴子適時地冒了出來:“告訴薇薇什麼?” 剛才還義正詞嚴的許公子瞬間變得有些義歪詞窮,隻哼了一聲,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啤酒。 猴子也不管許公子要告訴薇薇什麼了,他反正是要趁亂告訴我們一些事:“隻要,隻要你們都成功了,我就在畢業晚會上,為大家,獻歌一曲!” 我和範妮彼此無奈的對視了一眼,就差一歪頭一聲呸了。看來今天的事情不會很容易就收場了。 因為這頓飯是在一個叫做“昆侖燉菜館”的地方享用的,所以為了表示紀念,我們幾個把這次協議稱之為“侖燉條約”。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鹹豐皇帝可能萬萬沒想到,他老人家的委曲求全竟被我們幾個給洗刷掉了。 該條約條款如下: 總則:為了鼓勵締約者克服自身弱點,身心得到全麵發展,也同時為了滿足群眾們愛看熱鬧、想看熱鬧的心情,特締結本條約。 第一:詩人必須於大學畢業前在國內某家報紙或雜誌上發表自己的詩篇至少一篇,但不包括校刊、征婚啟事或電線桿小廣告等等。 第二:許公子必須於大學畢業前當眾告訴薇薇公主他喜歡她。見證人不得少於三人,許公子告白的音量不得小於看中國隊比賽時罵人的音量。 第三:猴子必須在畢業晚會上為大家獻歌一曲,並且保證不會引起聽眾的不適或會場的騷亂。如聽眾產生任何後遺癥,由猴子個人負責。 第四:陶然必須在大學畢業前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月薪不得低於三千元人民幣,且工作內容不得違反我國現行的法律法規之要求。 第五:未完成任務者,有義務請完成任務者吃飯喝酒及唱歌跳舞,安排的局數大於等於二,每一局的消費標準不得低於500元人民幣。 第六:範妮同學為本條約的見證人以及全程監督者,可以無條件參與由此產生的各種飯局以及娛樂活動並享有不付賬的權利。 所有人都可以看出來,範妮是《侖燉條約》中最大獲利者。我們幾個被酒精迷昏了頭,又懾於她的淫威,當然也是出於對彼此太了解而產生的極度不信任,隻得帶著這份屈辱的不平等條約,走入了我們的畢業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