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才子上這秀月舫來捧我這樣一個風塵女子的場,是憐月的福分。妾身平日裡喜好詩詞,更偏愛能吟佳作的佳人,故今日設此詩會,還望在場的公子們不吝傾灑一身才華,妾身也正盼一首能走入心中的妙手之作。” 萬眾矚目下,紗幔後的花魁憐月完成了她的開場白,聲音不大,卻又剛好能讓在場所有人聽得一清二楚,像是施展了什麼奇妙的手段。 “傳聞憐月姑娘習得一門名為‘玲瓏音’的技法,今日得見,果然神妙非凡!” 不多時,一張差不多一人高的布帛被懸掛出來,其上落有一字——情。 “請諸位以‘情’為題,作詩詞一首。若哪位才子已有靈感,臺上有一桌,可上臺寫在紙上,自會有侍女收取。” 話音剛落,“興奮”的安荃一馬當先沖了上去,對著高處的紗幔抱拳作揖,高聲道:“那便由在下的拙作打個頭陣了,請憐月姑娘指教!” “安公子說笑了,我聽聞公子有才名聞於安陵半兩書院,那可是大夏才子心向往之的聖地,妾身就等著拜讀公子大作了。”聲音從紗幔後傳來,仍是那般輕柔可人,令人沉醉。 安荃見狀偷偷背對臺下人群向著上方打了個手勢,似是在暗示什麼。 “我聽聞安家四日之後將迎回一位長輩,憐月在此先向公子道賀了。” “確是如此,勞憐月姑娘掛心了。” 這番對白引起臺下之人的騷動,當然這其中也有人神情不變,比如一些早就得到消息的世家子,又比如兩個今日剛到會稽的陌生人。 “需要被迎回來的安家長輩,那不就是參預齊章之亂的……” “慎言!” 安荃得到了滿意的答復,在紙上揮毫潑墨一番後就乾凈利落地下臺走人了。 上前收取的侍女一看,紙上僅有一字,但哪怕僅僅一字,也是那般……不拘一格。 誠。 此後陸續有人登臺,均在擠完自己腹中那點兒墨水之後,對著那道倩影噴自己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口水。 “該主角登場了。”虎視眈眈的才子已然按捺不住自己重現經典情節的熱情,看時機成熟,大步向著臺上走去。 【你不會真要作詩吧?別丟臉了。】 “嗬,那你可真是小看我了,瞧好吧!” 凝視著麵前之物,莫散覺得它不再隻是一張普通的紙,而是幫助自己人前顯聖的夥伴,要不給它取個名字? “情?小意思。” 纖雲弄…… 臺下的人目睹了奇怪的一幕——這人怎麼用左手狠狠鉗住了右臂?什麼奇怪的力量要湧現出來了麼? “臥槽,你乾什麼?” 【不要臉的東西,這是你寫的麼!】 “是麼?如是。既然這個世界沒有這首詞,那麼我作為第一個寫出來的人就是它的作者!我現在思如泉湧,正是拍案而起人前顯聖的時候!”莫散與“莫散”開始了沉默的鬥爭。 【你思如泉湧,拍案而起之後背課文是吧!你這個盜詩賊!讀書人的恥辱!沒有文人操守的東西!】 “我這叫跨世界促進文化的傳播與交流,你給我放手……求你了,另一個我!就一次,我自六天前聽到詩會的事情後就開始醞釀了,我真的好想裝那啥啊!”見插科打諢過不去了,熊孩子開始了最有用的方法——苦苦哀求。 “莫散”沉默,許久後才重新開口。 【唉……就一次?】 “額,未必……就一次!” 換了張紙後終於還是寫完了,“秦觀”邁著輕盈到要飛起來的步伐走下臺階,蹲在一旁靜待自己照著書裡那樣人前顯聖的一刻。 在莫散之後登臺的是一個身著長衫的中年男子,正是剛剛緊盯著憐月不放的“關兄”。他一麵向著臺上走,一麵仍死死盯著那花魁。 “是關花離!那個采花賊,華陰門的恥辱!” “這等江湖留名的高手怎會出現在這裡?他不是應當在安陵給蕭家當……” “說到蕭家,不是也有幾個人……” “媽的怎麼又是你,別他媽說話了!” “兄臺,這位關花離是哪路高手?現居天下榜第幾位啊?” “別瞧不起天下榜啊!他實力不夠,上不去。” 無視了臺下的閑言碎語,關花離隻是緩步走到桌前,提筆,落筆,揮毫,走人。 這一切自然得好像他從未來過一般,隻是他走的時候再沒有看那紗幔後的身影一眼。 韓湯看著歸來的關花離,有些無奈地說道:“你就管不住你這雙眼睛麼?” “韓兄勿怪,實在是美人當前,不忍錯過。”被稱作采花賊的男子對著同伴笑道,顯得輕鬆愉快,像是了卻了一樁心事,隨後便跟著他一同遁入了人群中,不見蹤影。 關花離走後又有幾人陸續上臺,還是老一套,莫散無聊得開始神遊。 “諸位的詩詞妾身已然盡數拜讀,才知原來我會稽才子今日竟齊聚於此,憐月不敢藏私,故將諸位才子的詩詞一並吟誦,請諸位觀會稽文風之盛。”說罷便開始一首接一首吟誦起剛剛上臺的才子們所作的詩詞。 “這麼多,她不怕累死麼?你覺得呢,另一個我?” 【太白酣飲而吟《將進酒》,樂天感懷後書《夢微之》。鵬舉望山河破碎,心懷重整之誌,乃賦“怒發沖冠憑欄處”。子瞻貶謫入人間,感此心曠達,則現“何妨吟嘯且徐行”。先賢或觀世,或觀己,妙手偶得,鑄千古名篇,不料今日為小兒所掠!】 生氣了。 “對不起,另一個我,我再也不這樣了,我不是個東西……”莫散察覺到另一個他真的生氣了,有些後悔,不想他生氣。 “那麼,憐月接下來就要吟誦本次奪得魁首的詩詞……” 這邊莫散剛陷入愧疚,那邊憐月的吟誦也進入了尾聲。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吟誦結束,畫舫內短暫地靜默了,片刻後,空氣沸騰起來。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多麼美妙的詞句,這是多麼真摯的感情!無奈中卻又流露出對真情永在的確信……這是誰人所作?” 贊美之聲不絕於耳,莫散卻不在意了,愧疚隨著呼吸劇增,他的人前顯聖好像失敗了…… “此篇的作者是……秦觀公子!” “秦觀?誰是秦觀?”臺下的眾人開始四處尋找這位名不見經傳的“秦觀公子”。 “妾身已經與秦觀公子接觸過了,公子不肯露麵,還望諸位看在妾身的份上不要為難。” “秦觀?臥槽,誰他媽是秦觀!” 【你……還把原作者的名字寫上去了?】 沉默。 “另一個我,我覺得我們發現了個沒有文人操守的東西。” 快樂驟然離開莫散,他覺得今天是他尚且短暫的人生中最灰暗的一天。 【去把他揪出來。】 “讓他承受怒火。”這句話的主人正咬牙切齒。 琴聲伴著歌聲奏響,比此前那場演奏更為動人,可這裡卻有一人無心欣賞這曾讓無數人陶醉的曲調,他要去依照正義實行審判! ----------------- “夜深了,畫舫裡的眾人也漸漸散去,美麗的憐月結束了一天的工作,當她看向身旁堆滿的小寶貝時,臉上露出了滿足的笑容。 趴在窗邊,聽著晚風拂過水麵發出的波浪聲,她開始清點今天的收獲,她數不清,反正就是很多,於是笑得更燦爛了。她聽到有人走到她的身後,原來是自己那清麗可人的小侍女阿桃。” “小姐,您又在說怪話了。”阿桃無奈地對著自己這明明貌若天仙卻又有些奇怪的主人說道,今晚參加詩會的人若是在場,定能立馬認出這熟悉的聲音。 這不是憐月姑娘的聲音麼? “哎呀,今天辛苦阿桃啦,快讓小姐親一個。”已經顯露出“癡漢”風采的小姐作勢欲撲,卻被侍女一個嫌棄的眼神勸退。 “不過今天還真是遇上怪事了……不會碰著老鄉了吧?” 沒錯,憐月,或者說莫思卿是一名穿越者。 她穿越過來的時候幼小的原身已經因不知名原因死在了會稽的暗巷之中,屬於借體重生,所以沒有原身的記憶。 莫思卿原本是生在春風裡的一名當代女大學生,家裡是書香門第,家境還算殷實,也就是在首都有一座據說有百年歷史的老院子罷了。 她的生活一直很幸福,幸福的家庭,滿意的人生,直到有一天,她被不知從哪來的卡車撞到了這個異世界。 所以圖書館裡為什麼會出現大卡車呢?莫思卿至今沒有想明白。 總之在她穿越過來之後,迅速給自己做好了思想建設——我死了,原身也死了,兩個死人加在一起之後,我活了。這是老天爺發了善心,不能辜負,她決心背負著原身的信念好好活下去。 幼小的她在經歷了會稽街頭的大逃殺之後,被一個滿臉胭脂的阿姨給收養了,後來才知道自己大概成了一個預備那啥。莫思卿沒看過網絡小說,話說這是所謂的女頻開局麼? 王爺呢?王爺救一下啊! 後來,小憐月一天天長大,憑著合乎公序良俗的努力,她成功抵達了賣藝不賣身這一傳說境界,又靠著“沒有文人操守”的厚臉皮結交了秀月樓原先的掌櫃,再後來就是眾所周知的故事了。 她在前一日就與安家的那位公子做了筆交易——她幫安荃打廣告,安荃給她一筆錢。 於是就有了今天的那一幕,客戶還誇她誠信經營,這讓她很是受用。 “隻要詩會的魁首是我自己,就不用給男人賣笑了,我真是個天才!”花魁豪放地大笑,平日裡維持的淑女風範蕩然無存,苦思冥想數日得出的法子在今天首次試驗成功,高興也是難免的。 “小姐,您收斂一點……誰!”一柄從腰間抽出的軟劍徑直刺向倚靠在窗框上的來者,卻被那人輕易彈開。 “笑?喜歡笑?你這沒有文人操守的東西!”一隻大白耗子竄了進來。 ! 美麗的憐月見狀翻身欲起……然後就在地上順滑地打了個滾。 可動物求生的本能往往會在這時刺激個體智力迅速攀升,發現沒能起身成功,機智的憐月立刻想到了通過翻滾脫離戰場……然後又被那人抓住頭發拽了回來。 但這可是在與自然的搏鬥中脫穎而出的生物,怎麼可能就此放棄,她還有最後一招! “少俠饒命!”這是人在麵臨危險時的第一反應。 “額……奇變偶不變?”這是智商重新占領高地之後做出的合理推斷。 【她在說些什麼?】 “本身的意思不知道,但她的這句話大概是在對暗號。咳咳,符號看象限。” 【天問?】 “懟。” 見對接成功,如釋重負的憐月趕忙爬了起來,朝著眼前的大白耗子猛撲過去。 “老鄉!親人!我想死你啦!” “呔!你這阻礙我裝那啥的孽障,休得靠近!”莫散一把用手抵住了湊過來的臉蛋,表情寫滿了嫌棄。 阿桃懵了。 小小的阿桃是秀月樓依附虞家之後,虞家二爺送給憐月的侍女。憐月知道她學過一些武藝,有一門傳音絕學,故而她就成了憐月的傳聲筒和好姐妹。雖然知道這好姐妹大概是虞家派來監視她的,畢竟她知道自己的價值,但憐月卻也真的把這個喜歡發呆,沒事就愛翻跟鬥,還喜歡聽她講言情小故事的小侍女當作是自己真正的知心好友。 當阿桃看著自己的軟劍被對方隨手彈開的時候,就知道來者不可力敵,她連強行用“玲瓏音”呼救的準備都做好了,結果就看到了這般讓人摸不著頭腦的一幕。 “小姐!這是怎麼回事啊?”小小的阿桃發出了大大的疑問。 注意到自己的侍女已經大腦過載,憐月收斂了起來,站直身子,擺出一副高人姿態,開口說道:“老鄉,我猜到你會來了。你知道在人海中尋找秦觀並不現實,所以隻能來尋他最可能出現的地方——我的閨房。我知道,一人在這異世漂流並不容易,能碰到老鄉自然欣喜,我又何嘗不是呢!我已經有了一份產業,你我兄弟……呸,兄妹齊心,未來哪裡還有掙不到的錢,把不到的妹子!我們聯合!” 阿桃打不過,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先認慫。雖然不知道這位“老鄉”是個什麼樣的人,總之先穩住他。 “嗬,你這裡欠我的用什麼還!”老鄉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惡狠狠地說道,聲音裡似乎還帶著電音,自己聽錯了? “欠?什麼?” “沒什麼,就是我現在很不爽,你又打不過我。” 【她認為你和她原先是一個世界的,這說明天問給你的記憶可能源自她的世界,而她又能寫出我原先那個世界的詩詞……問她穿越之前是生活在什麼年份?】 另一個我的聲音有些急切,莫散聽出了這句話中藏著些許難以名狀的情緒。 恐懼? “孽障,你穿越之前是什麼年份?” “2024年啊,怎麼了老鄉?你不是麼?”她看見眼前的男子突然像是僵住了一樣,一動也不動。 “沒什麼。” 隻是有人聽到了宛若心碎的聲音。 【怪不得你會看到那些奇怪的東西,原來那不是未來,是真的已經過去七十多年了……】 心存僥幸之人從以前就一直抱有的幻想在此刻破滅了。 …… 會稽的晚風吹過關花離灰白的雙鬢,給他安心的感覺,卻在要牽扯出更多回憶的時候,被人不識趣地拽回了現實。 “重臨故土的感覺如何?” “感覺如何?” 熟悉的山水、熟悉的人潮、熟悉的夜空和……陌生的自己。 “似是故鄉客。” 有人在他鄉得遇故鄉客,有人重臨故鄉,卻已是故鄉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