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天下局(1 / 1)

“大人,請跟我來。”   在家丁的引領下,王器走過庭院,瞥了一眼這呆板的,毫無雅士情趣的地方,實在是不能恭維主人家的品味。   走入會客廳,一個看起來與他年齡相仿的中年男子早已在此等候多時,見王器來了,連忙起身笑臉相迎。   “王車騎,有失遠迎啊!某得給您賠不是了。”   “定則兄,多禮了,你我二人許久未見,就不用說這些客套話了。”他作揖回禮,隻是這語速有些急促,倒是暫時失了鹹康名士的風範。   二人落座之後,殷策也隻是說些沒有營養的場麵話,眼珠轉動,一手的手肘頂在桌上亂晃,另一隻則安然落在腿上,像在等待著什麼。   “定則兄,我再過三日就要啟程前往江州赴任了。”王器嘆了口氣,他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看來陛下已經等不及讓奏華兄在江州這片寶地大展宏圖了,某在此先祝奏華兄建功江州。”殷策起身道賀,這笑臉如此真誠,拋開背後的齷齪不談,倒真像是在為曾經的同僚欣喜。   這賊子,還在逼我!   “定則兄!著作郎安在否?”   王器,字奏華,鹹和十年為著作郎,整理國史。   殷策,字定則,鹹和十年為著作郎,整理國史。   看對方已經把事情挑明了,殷策像是完成任務一般悄悄鬆了口氣,上前激動地握住了這位昔日同僚的手。   “仍在,仍在。”這四個字是對王器的宣判,也是他保住前途的救命稻草。   王器離開了,他鬆了口氣,但肩膀卻在上馬車的時候比之來的時候矮了半分。   ……   “清餘,這樣就行了嗎?”   “二伯,這樣便可,倒是二伯這般演技讓侄女有些……感慨。”   內室走出一女子,身材高挑,容貌秀麗,一雙眸子溫潤如水,似是要將與她對視之人拖入如夢似幻之境,。   好個江南女子!旁人若是初見,定要發出這種感慨。可再看她的打扮,身著寬衣長袍,腰懸玉佩,黑發束於腦後,卻是一副男子裝束。   “清餘謬贊了,二伯還是覺得上次的演技更好一點。”   這人真以為侄女在誇自己。   “咳,二伯自信是好事……算起來,會稽那安家的典儀就在兩日以後了,請二伯向祖父請示吧,我們要早些開始準備了。”   “當然當然,隻是清餘你真的能保證奏華兄死心塌地效忠我殷家嗎?”   殷策可是清楚自己這位奏華兄的,當年和他共事,這眼高於頂的鹹康名士仗著嘴皮子利索,又善經營,可沒少譏刺自己,要不是殷策好歹有個殷家背景,怕不是真要在公廨給他當狗了。   記得有一次那人乘著所謂雅士風度朝肚子裡灌了二兩黃湯,逮著自己就是一頓罵,說什麼你胸無點墨,靠著殷家的蔭蔽撿得個清官做。   殷策當時也想要反駁,卻又不知道說些什麼,隻能無奈地攤了攤手。   總不能說自己上車後知道主動走下來吧?   “二伯又在多慮了,不效忠殷家?所以要去老老實實做那江州刺史,然後不過幾年就被諸公給安排去一個有名無實的閑職了卻殘生嗎?江州乃上下遊緩沖之重地,是不可能讓一個失了勢的‘名士’長久呆下去的。   王車騎正值壯年,而臨沂王家已經衰落了,他那幾個平輩兄弟皆是泛泛之輩,不可能撐起家族。他在此前選擇了晉王這顆大樹,然後得入中樞參錄尚書事。但晉王死了,晉王黨成了人人喊打的老鼠,殘存的餘黨打算將他推作首領,他不可能願意,所以他需要重新攀一顆大樹,而此時最有可能挑戰齊家的殷家有意,他又怎能無情。”殷清餘不太滿意二伯的愚鈍,卻還是耐心地對她這位長輩解釋起來。   “可是……他就不會投靠其他勢力嗎?一定要是我家?”殷策“敏銳”地發現了盲點。   女子有些無奈地看著自己這有些“可愛”的二伯,但好歹是長輩,隻得繼續解釋道:   “王車騎大才,他原先是有選擇,像他曾經那樣。但是,但是二伯告訴了他一個可以要他命的秘密……樂安賊的所在。   他怕了,他明白了我殷家要強行把他綁在我家的船上。他不敢告密,因為他一旦告密,我殷家必然會知曉,然後他就要承受我們的怒火,沒人會為了他得罪殷家,即便是齊家。   他會忠實地執行自己的新主子給他的第一個任務——指示在那一夜失去了天下榜高手的門派遣人去會稽,去擒那樂安賊。”   看來是講到了計劃裡最讓自己滿意的地方,她的嘴角咧出了一個誇張的弧度,俏麗的麵龐因為這笑容變得顯露出些許猙獰。殷策承認他還是不太能接受這張笑臉的主人是自己可愛的侄女,即使他已經看了十幾年。   “可……可咱們哪知道什麼樂安賊的所在啊,他就這麼信了?”   室內的空氣凝滯下來,誠實的長輩毫不猶豫地向天地道出了真相,承認了自己是個可恥的欺騙者。   但這重要嗎?   “二伯!你怎得這般……純真。那重要嗎?您當他真的會信嗎?他隻是需要一個跳船的法子,他隻是怕我殷家的威脅!您是不是還想問那些被派過去的武夫會不會信?他們當然也不會,但他們一定會去做,相信我。您要明白,在這世上,有權力思考的聰明人其實永遠是少數,大部分都是身不由己的庸碌之輩!”   暴躁和易怒是所有熟悉這女子的人對她的評價,這個性格惡劣的女子總是肆意揮灑自己的怒火,從不屑他人的指摘。可他們所有人都承認,正是永燃不盡的怒火滋潤了這晚霞般的容顏。   她憤怒,然後驚艷,似火紅的晚霞。   其實殷清餘隻需要那些武人湧進會稽就夠了,但還是認為晉王勢力中殘餘的武人大概率不會察覺到這計劃。   因為曾經了解過核心信息的家夥們已經陪著他們的主子永遠留在樂安巷了。   “至於我們會得到什麼……”   殷清餘的眼底閃爍著著狂熱,為這精致的麵容染上了一縷難以言說的煞氣,它常有,但她從不屑掩飾。   -----------------   “哎呀,你這次怎麼殺得這麼果斷啊?”   【他走的是這條路,況且早就已經做好了被殺掉的準備,所以我不會手軟,就像我以前也沒對鬼子手軟過。】   “額……我感覺他倒也不至於拿來和鬼子比。”   【也對,他是個人。】   莫散離開了魚市,他的身後是馬上就要陷入慌亂的人群,他的未來將迎接來自魚市的報復……嗎?   很難說,但剛剛殺了人的莫散並不清楚。   他們很快就會找上我,不過那也不是現在,現在要回安家向安氏父子說明情況了。   除了在去的路上撞見了小小的阿桃並教育了她,也沒發生什麼值得注意的情況,隻是……   【會稽城內多了很多外地人,尤其是蘭芝巷附近。】   “安家這麼大魅力嗎?還是說他們又是沖著咱們來的?”   【靜觀其變。】   “觀?逮一個過來問不就行了,上!”   莫散飄到一個正在暗處窺視安府的男子身後,這人身材高大,背上背著兩把收在鞘裡的鋼刀。他如閃電般抽出其中一把架在了這人的脖子上。   “貴姓?”   “啊!”   那人被嚇了一跳,在看清脖子邊上的東西時瞬間明白了自己的處境,老老實實地站在了原地。   “這位阿好漢,你就這麼喜歡偷窺別人家嗎?”   “啊?”這問題著實讓他有些迷惑。   “說話!這已經是上一個問題了!”刀開始向內移動。   “在下,在下是斷水門弟子!剛才是在……”陳剛現在急需一個可以糊弄過去的理由。   “斷水門?你乾這種事還要自報門派,好純真。”   對啊,我為啥要自報門派?好像是習慣了……   出自斷水門的陳剛習慣或者說是熱衷於見人先自報門派。   “一直盯著人家的大宅子看,你不會是……仇富吧?”   “額……對!在下仇富!看見那等豪宅便嫉妒得咬牙切齒。”   這人好像有毛病,順著他走吧。   “下次別這樣了,仇富隻會讓你更加焦慮,最終喪失自我,這次就放過你了,去吧。”   他以一種同情的目光注視著陳剛,一直到這位“啊好漢”捂著臉逃跑。   【斷水門……我記得王府裡有個護衛就是斷水門的。】   多虧了這個世界的人喜歡在打架前自報門派。   見陳剛跑得沒影了,莫散隨即轉身大喝道:   “諸位就這麼喜歡偷聽別人友好交流嗎?”   說罷便頭也不回地朝安家走去了。   然後,巷子裡一陣風吹過,什麼都沒變,卻又好像變了很多。   “莫公子,您回來啦……這是什麼?”   “哦,這是剛才一位姓阿的好漢送給我的,小哥你想要嗎?”   “不用了不用了,公子您自己收好吧。”   在門口掌燈的家丁小哥目送著莫散提著把鋼刀走進安府,感覺自己對莫公子的認知又得到了刷新。   舍得送人,怕不是好刀。   已經睡醒的李北望正在前院一個人望著路過的螞蟻發呆,這是他平時為數不多的樂趣之一——它們這麼小,自己那麼大,這個世界果然好神奇。   他察覺到有人靠了過來,抬頭一看。   “是你!給咱指路的人!”   李北望先是回憶起了這人的臉,而後注意到他手中那把在月光下明晃晃的鋼刀。   “不就是給你指錯了路,倒也不必這麼大動乾戈。”   蒲扇般的鐵掌被一柄袖珍小劍用劍柄抵在了胸前,那座小山想要發力推開這小巧物件,卻在一瞬之後作罷,接著迅速與其拉開距離,擺出一副臨戰姿態,眼神裡滿是警惕。   似乎是意識到了什麼,這入侵者看了一眼手中鋼刀,露出了然的神情,扔下刀後抱拳震聲道:   “對不住,好漢!我不是故意把這玩意兒帶進來的,我不是什麼闖入的殺手,我就是個初生!”   【倒也不必罵這麼狠……】   此處的動靜把那老管家引了過來,看到這般場景連忙對著雙方好一番解釋,總算平息了這場誤會。   “抱歉,莫兄,咱誤會了。咱給你賠罪,你打咱一下吧。”   李北望臉上發燙,他的腦子轉不過來,隻得讓莫散打他一下撒氣。   莫散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有了一個偉大的想法。   “嗬,竟然對一個殺伐果斷的主角說這種話,你會後悔的。”他陰惻惻地一笑,擺好了出拳的架勢,要向這個傻大個展示自己的強大。   這目光灼燒著李北望的皮膚,讓他想起了自己剛剛麵對的恐怖力道,漢子害怕了,但還是緊閉雙目迎接自己承諾的一拳。   出拳,王不可侮!   “……”   “莫兄,可以打了嗎?放心,我能……大概能抗住。”   “額……我已經打完了。”   李北望有些詫異地睜開眼,他看到了眼前正在撓頭的莫散。青年良久之後嘆了口氣,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莫兄,請不要侮辱我,我是個明事理的人,無端打了你,就要被你打回來的,用你的全力吧。”李北望似乎是不滿於莫散這放水般的一拳。   “其實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已經用了自己的全力,你也接了我一拳,就這樣吧。”   李北望的大腦又過載了,莫散的語氣不像作偽,眼神真誠,似乎還有些失落?   算了,人家都這麼說了,就這樣吧。   【別難過,也許未來還有機會呢?你還小。】   莫散沒有說謊,他確實用了自己的全力……但不是這具身體的。   “不對啊,這不科學,明明是同一個身體啊?”   ……   兩人隨後結伴去找了安荃,在聽了李北望對剛才發生之事的描述之後,這位正在自己的房間讀聖賢書的公子狂笑不止。   “九郎與空山兄倒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丘老還沒給九郎說吧,這位空山兄便是你要找的那位把大伯帶回來的義士。”   丘老便是那老管家。   李北望聽完愣了一會兒,而後使勁盯著莫散,重重地“嗯”了一聲。   “空山,咱不會說話,你是爹的恩人,李北望記一輩子。”   “好,我信你能記一輩子。”莫散沒有問恩從何來,他隻是輕輕點頭,相信眼前這敢“硬抗”自己一拳的漢子。   而對這個漢子來說,這句話就足夠了。   “哦,空山,那件事九郎已經知曉了。”   “查清楚了,是個叫劉南輔的人”莫散也就不再顧慮。   “劉南輔,是他?辛苦空山兄了……既然知道了幕後之人,我需要現在去和父親商量一些事。二位就早些歇息吧,明日我會將結果告知二位。”   安荃走了,李北望跟在他後麵。後者在兩人對話時一言不發,也未發問,隻是靜靜地聽著,像一座山。   莫散回了自己的廂房,躺在自己的床上回憶起今日所見。   “剛剛為什麼突然出來啊?”   【遇見這樣耿直的漢子,怕你在這種嚴肅的場合逗樂。】   “我在你眼中就是這樣的人嗎?好難過……不過幸好這個江湖的人在送死前喜歡自報門派,省了咱們不少事。”   【如此看來,城裡出現的陌生人可能是沖著我們來的,是來尋仇的?】   “他們大概率是沖著樂安賊來的,未必是安家的客人。可他們卻緊盯著安家和你我……有人發現了我們的身份?不對,看著不像。難道是在懷疑?可懷疑從何而來呢?我們不可能留下任何線索……想不明白,信息不夠!   另一個我,明天我們需要再去和那些客人們好好談談了。”   -----------------   會稽城,內史公廨。   “山雨欲來啊!”   自那安家昭告天下迎回安清元之後,已經進來一百五十七個了。   齊修看著列在名單上的這些人以及他們的門派,覺得自己的腦子要爆炸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名單上的名字中,有成名已久的一方豪傑,有聲名鵲起的青年才俊,甚至還有兩個位列天下榜的高手,總之沒一個無名小卒。   名單分為上下兩部分,被製作者用一道醒目的線分隔開來,涇渭分明。   “長青派、斷水門、赤山門、……”位於上半部分的門派都是江湖上的有名的大派,但沒什麼共同特征。而在現在這個節點,它們有了一個在入局者看來無比醒目的共同點——它們都有天下榜的高手被那樂安賊殺害,更直白一點,它們都與晉王有染。   “關花離、韓湯、秋天一、楊明垂、……”下半部分的人名以及他們的門派,任齊修怎麼找都實在是無法找到什麼共同點。   “上半部分的人進入會稽怕是受了王器之言的鼓動,來此尋找那位安家的莫散……可這一共也才六十三人啊。”   “下半部分那九十四人呢?不會吧……”   結合他知道的信息,齊修想到了某種可怕的可能,而它恰恰是最合理的那個。   “如果真是這樣,就要趕緊傳信給叔父了。”   齊修,字警身,大夏丞相齊莊之侄,同時也是齊家的第二個會稽內史,上一任是他的父親,齊莊的五弟齊蕩。齊家兩代人控製了這座“東土之城”主官的位置,顯然,他們未來還有把第三代也放在這個位置上的打算。   “得行動起來了……”   而正當他冥思之時,陰影中閃出一人,那人給他遞了一張字條後又消失不見。   劉球兒死,剩餘九位堂主需與內史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