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虞府有著往日沒有的熱鬧,得幸換了新衣的家仆在外迎客,一麵接收拜帖,一麵調度著收取賀禮。老夫人的壽誕可算是是他們這些下人一年裡最舒心的一天了,老人家心善,不輕易責罰家仆,甚至時有賞賜,這與家主是截然不同的。人心都是肉長的,他們自然也為能給老夫人慶生感到愉快,當然這天能收到的打賞倒也不足為外人道了。 “另一個我,這裡人好多,我好喜歡。” 【這麼多人……好吵。】 “這麼熱鬧,等會兒肯定有不少樂子。” 【等會兒說不定要放炮,你到時候躲遠點。】 亢奮的青年像是聽到了什麼恐怖的東西,臉色有些蒼白,卻又在須臾之後恢復了鎮定,這讓安琉感到十分奇怪。 今日的安琉換下了那身素裙,取而代之的是這件明艷的紅裙,應當是為了貼合外祖母的壽誕,原本不施粉黛的俏臉也為今日的拜訪添上了幾抹淡妝。 “叔父,我們去遞交拜帖吧。” 其中一名家仆在查驗了遞上來的拜帖之後,跑回去通報,不一會兒便折返了回來迎二人入府。 “侄女需要先去向兩位舅父問好,不宜帶著叔父,就請叔父稍作等待,或是在周圍轉轉吧。待壽宴開始之前,我會來尋叔父,然後將您引薦給舅父與外祖母。” 安琉離開了,莫散自由了,等候多時的人也發現機會了。 “另一個我,燥起來!我們……” “敢問是莫散,莫空山兄弟嗎?” “一位白衣公子走至莫散身前,此人之貌,不下於恰似玉樹臨風前的莫空山,其身也似庭中鬆柏,其笑也如春風滿懷……看來是笑裡藏刀之徒!” “額……在下齊朗,字載誠,家父現領左中郎將,居會稽內史,此行是代父前來給虞家老夫人拜壽。” “另一個我,他這都能忍住不吐槽的嗎?” 【你給我正經點兒,看來齊家的人找上門了。】 “齊公子怎麼會認得我?” 莫散當然知道他為何認識自己,不過就是想聽聽他能編出個什麼理由。 “莫公子應當是謝家的貴人吧?我家與謝家世代相交,前幾日謝璋承澤兄弟與我分享了謝尚承安兄弟的來信,原本我們想一同拜見空山兄,奈何承澤兄今有要事,我便捷足先登了。” “哦,原來是冬瓜公子,那就說得通了!” 事實上,謝尚的來信確實無誤,但其寄來的時間是兩日之前。齊家在那場屠殺之後的第二日便已經開始高度懷疑莫散的身份,並確認了他與謝家的聯係。 說來也不難,隻需要從他入城那天開始查起就行了,那日負責檢查莫散的兵士恰好曾經是謝家的家兵,故也能確認莫散這位謝家貴人的身份,而齊謝兩家穿一條褲子,所以齊家在對莫散展開調查之後第一時間就獲取了這部分信息。 此人有著當街抹殺劉球兒的實力,這也是齊家高度懷疑他的原因,哪怕不能確定,但他就是嫌疑最高的那個。故在齊修向他的伯父上報了情況之後,收到了這樣的回信:不要主動挑明他的身份,避免節外生枝,隻需與他接觸,他是聰明人,自然會明白我們已經發現他了,到時候他自己會動,我們靜觀其變。 當然,這些信息目前僅齊家得知,若是在自己的地盤上都無法封鎖消息,它也就稱不上執牛耳的頂級門閥了。 “是啊,我與承安賢弟交好,如今得知有位少俠曾助我賢弟脫困,理當前來拜見,與之結交。” “載誠,你今年多大啦?” “額……虛歲二十有一。” “哦吼,走吧朗弟,哥哥帶你去玩!” 就這樣,一臉懵逼的齊朗被莫散拖著走了,未來的他如果能回到今天,大概會寧可爛在家裡也不出門吧? ----------------- 安琉跟隨家仆的指引向著內廳走去,亭亭玉立的身姿惹得從她身邊經過的少年公子們頻頻側目,但還好他們清楚能來這裡的都是什麼人,也沒上演什麼喜聞樂見的經典橋段。 “你……你是阿琉!長這麼大啦。” 迎麵走來一俊朗青年,見了安琉後愣了一下,隨後高呼出聲。 “小妹見過表兄,表兄安好。聽聞表兄遠遊,不曾想今日得在此相見。” 來者是家主虞征的次子虞辯,安琉已經四五年沒見著了,聽說他是拜某位名士為師後就隨其出門遠遊,在虞家長期屬於查無此人的狀態。 “哎呀,前些日子被我爹催回來成個親,又恰逢祖母過壽,就先留了下來……你是來拜見父親和二叔的吧?他們就在前麵的內廳之中,最近似乎因為某件事關係鬧得比較僵,還得麻煩小妹你來調和調和了。” 虞辯在把這一大串話講完之後就離去了,安琉也就繼續朝著內廳走去。侍女的通報是非常迅速的,待她進入,就發現兩位舅父隔著整個內廳相對而坐,呈對抗之勢,不過似乎是見她來了,二舅父起身相迎,雖然那表情還是有些許僵硬。 “阿琉來了啊,是來給你外祖母祝壽的吧?快坐,讓舅父好好看看你。” “阿琉向兩位舅父請安,但長輩在此似有要事相商,侄女不敢失了禮數。” 正在氣頭上的虞征見狀,也明白了侄女的意思,站起身來,扯出一個寬慰的笑容。 “阿琉教訓的是,長輩之間的一點瑣事倒也不能讓你這個晚輩操心,寒暄就免了,我們這就領你去拜見你外祖母吧。” 劍拔弩張的氣氛這才有了一絲鬆動,安琉也得以在虞家兄弟的引導下來到了虞府中氣氛最為安寧祥和的地方——老夫人的庭院。 虞家親戚之間的人情味不如安家濃厚,這或許是受每一代家主的影響,又或許乾脆就是一脈相承的傳統。但這一代的虞家祖母不同,她是當年過江的先帝為了收攏南方豪族而下嫁給虞家的一位宗室女,雖然不似公主尊貴,但好歹也算皇親,故而少受虞家風氣的影響。 進入庭院,一眼就能看見地上隨意擺放著的小玩具,大都有些破舊,看來是經歷過風霜。孩子們喜歡來祖母的院子裡玩,十幾年了,總有舊人長大離去,但也會有新人發現這裡——一個讓人感到溫暖的地方,這在虞府裡是少見的。祖母會把孫輩們丟下的玩具收集起來,開始時是想留作紀念,但後來總有新的孩子來,就把那些舊了的小玩意兒重新拿出來,一遍又一遍。 虞征上前輕敲房門,裡麵沒人回應,但能聽到綿長的呼吸聲,三人不再言語,就隻是靜靜在原地等候。 許久之後,一老嫗輕輕推開房門,翹婆婆是當年陪嫁過來的小丫頭,幾十年了,一直守在主子身邊,確是一種幸運。 房間並不大,隻容得下一張床,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再就是奇形怪狀的小玩意兒。老人躺在床上,哼著隻有自己能聽懂的曲調,不似江南曲調,倒像是北方的。她不喜歡梳頭,老了以後就一直不喜歡,可翹兒總是不許,會教訓她,所以花白的長發始終像它尚烏黑時一樣柔順。 當老婆婆瞧見自家的孩兒進來,身後還跟著個小姑娘,布滿皺紋的臉上顯露出開懷的笑容。 “阿大阿二喲,怎得還把大妹帶來啦,大妹不是在玄知他們家當媳婦嗎?” “母親,這是阿琉,采鹽的女兒。” 安琉連忙上前行禮,她看著外祖母,外祖母也在慈祥地看著她。 “是阿琉啊!怎得都這般大了,不是還是個小肉團兒嗎?怎麼你媽媽不和你一起來啊?” “外祖母,孫女長大啦,能自己來看您了。媽媽過些時日就能來看您啦,您還不知道,媽媽現在的笑容越來越多了,她越來越好啦……” 安琉輕聲細語,盡可能不讓自己的聲音顫抖,她發現母親的身體越好,她就越容易哭,而母親未來會變得更好,到那時自己是不是就成了個愛哭鬼呢? 還沒等自己母親發話,一旁的虞征和虞城先按捺不住了,兩人的內心翻湧,卻都不敢表現出來。 “盡說瞎話,大妹自從嫁給玄知後不是一直都好嗎,回門的時候也愛笑啦,玄知真是個能人。” 老人一邊說著,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一邊用手撐著直起身子來,她想抱一抱眼前這個一下子就“長大了”的外孫女,安琉則趕緊俯下身子,投入這午後陽光一樣的懷抱之中。 “長大好喲,快快長大,老婆子看我的小孫女越看越喜歡喲,還是長大好。” 她搖晃著懷裡的小孫女,拍著後背,想唬她入睡,自己反倒要睡著了,半夢半醒間,如囈語般呢喃著。 “阿大阿二啊,小孫女都長這麼大來看我了,小妹怎麼還不來啊?年年都不來,是嫌棄我煩,所以不喜歡我了嗎?” 明明是如石子砸向水麵般的問題,回應它的卻不是漣漪,而是沉默,沉默之後還是沉默。 但有人想打破這沉默。 “母親,采薇……” “采薇今年會來的。” 虞城打斷了大哥的發言,他咬著牙回應了自己的母親。大哥在一旁注視著他,良久,隻是嘆了口氣,沒有反駁。 三人道別了老夫人,再次相見就應該是今晚的壽宴之前了。 安琉的內心有些復雜,她並非第一次見外祖母這樣了,但她無能為力,曾經因為母親讓她對周遭的事情沒法產生多大感觸,如今再見,卻又是另一番滋味。 “二舅父,您剛才所說……采薇姨母?” “阿琉,這件事等壽宴之後自會明了,現在就先別問了。” “是阿琉失禮了。” 告別兩位舅父,已是正午時分,該去尋她的叔父了,而當她走進宴客廳,看見一處人潮湧動,一種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