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散回到安府時,府裡已經開始有了變化——正門被重新粉刷了一遍,府內的家丁與侍女們忙裡忙外,像是在打掃和布置些什麼。 他那日在門口見到的老者正來回奔走,誰能想到那天他是被人攙扶著出來的。 “呦,忙著呢。” “公子安好,老朽這是在和家中的小兒們準備玄知少爺三天後的歸宗儀式,到時就要勞煩公子了。” 老人紅光滿麵,對著來者告了聲好之後就馬上投身到熱火朝天的工作中去了。 “看來老安的回歸改變了很多人。” 【也可能是讓他們變回了從前的樣子。】 莫散這邊正感慨著,身後的魔爪已經悄然向他襲來。 “哎呦!疼疼疼……原來空山兄有這般足以支撐自己夜不歸宿的身手,在下以後也就不用再徹夜難眠啦。”來者正是安荃,他的身後跟著一個侍女。 “你以為你叔父是靠什麼從江州走到會稽的,還有這位是?” 安荃吹了吹被鉗製得通紅的右手,介紹起旁邊這位侍女。 “這位是我家阿琉的侍女,名喚翠竹,此行是來尋空山兄你的。” 翠竹上前行禮,講明了自己的來意。 “婢子見過莫公子,婢子是受小姐之托來請莫公子去通幽苑一敘的。” 【阿琉?老安的女兒麼?確實要去見一下。】 “行吧,不過我一個外人去見一個尚未出閣的女子是不是不太好啊?”莫散緊張兮兮地問道。 “首先,於我和父親而言,空山兄不是外人;其次,這通幽苑並非阿琉和伯母的住所,看來她是想與你私下相見,不會有人知曉;最後,你走這麼快乾嘛?你又不知道路。” 不多時,他便在翠竹的帶領下來到了一處幽靜的別苑。四周的花草看上去是有人時常修剪,看來這並非是一個常年無人的院落。 推門而入,莫散見一女子坐於院裡石凳上。體態纖細,衣雪色裙,裙擺曳地;身材嬌小,著蠶絲披,大袖翩翩。烏黑長發作雲鬢,不見玉釵;白玉麵上掃娥眉,無施粉黛。遺世獨立,若孤芳自賞。見莫散到了,起身向前,對著來者款款施禮。 “安琉無禮,勞叔父大駕,侄女在此先向您賠罪了。” “哪裡無禮?”莫散發出了挑戰。 小侄女愣了一下,又立刻恢復了淡漠的氣質。 “侄女不該勞叔父千金之軀屈尊來見晚輩,來日當先遞拜帖,後備良車好馬往請之。”阿琉進行了回擊。 “小侄女你說話真好聽,好喜歡,快讓叔父稀罕一下。”其實戰鬥才剛剛開始。 安琉見這人一臉癡相沖了上來,終於嚇得閃到一邊,可他還窮追不舍,於是一場圍繞著院子的追逐戰打響了。 他追,她逃,他卻故意不追上她。 【行了,別發癲了。】 叔侄追逐戰結束了,勝者是沒有被抓住的阿琉。雖然因為奔跑氣喘籲籲,小臉漲得通紅,但萬幸她拿到了得來不易的勝利。 “翠,翠竹,過來扶一下我。” 旁邊的翠竹懷著竊笑朝著小姐跑去——大少爺說得果然沒錯,莫公子確實是個妙人。 “空山兄是個什麼樣的人?他總能讓周圍的人不知不覺間變得愉快起來,我把這個現象稱作……降智光環!嗯,發明了個新詞呢。” 安琉被侍女扶著喘了一會兒,總算是緩了過來,而後就重新擺出剛才的那副姿態,可麵頰上的汗珠卻讓這故作高深的樣子顯得滑稽可愛。 “侄女你已經看過那封信了吧?或是玄感兄對你說了些什麼。” “阿琉已經看過了父親的遺書,在此謝過叔父。侄女敬佩叔父獨行千裡送友人歸鄉的義舉,今日請叔父到此,是想談一談我的母親。” “是叫虞采鹽麼?我聽說過,她怎麼了?” 莫散聽安清方說,自他大哥出走,大嫂就成日以淚洗麵,最初甚至沒有照顧剛剛出生的侄女安琉的能力,是自己的夫人搬去跟她們母女一起住之後,情況才有了好轉。 “母親已經看過了父親的遺書,自那之後雖說是不再哭泣,但卻整日坐在房間裡一動不動,連吃喝都隻是維持在最低水準。我怕長此以往,母親的身體就要扛不住了。叔父是陪著父親走過最後那段時間的人,所以我想請您見一見母親。” 虞采鹽自昨日看過安清元的遺書之後就不對勁了,她不再像往日那般哭泣,可這番木頭人一般神態,卻又讓安琉更加焦心了。 安琉想不明白,明明那人的遺書中隻提了她們母女一次,母親為何便是這般反應? “這事兒玄感兄知道嗎?” “已經知會過三叔了,是他讓我來尋您的,不過這事也確實不好聲張,望叔父見諒。” “什麼時候?” “認祖歸宗結束之後,如果這樣還不能讓母親好轉,到那時就隻能勞煩叔父了。” 事情就這樣敲定。 莫散離開了別苑,太陽也快要落山了,他失了繼續逗安琉這個小侄女的心思,決定去其他地方找些樂子。 【終於多愁善感起來了?】 “是啊……我好稀罕小侄女啊,想回去抱她。” 【你怎麼見誰都想抱?】 “沒意思!意誠侄兒,跟叔父出去玩!” 身著錦袍的安荃這一身行頭像是要外出,聽到莫散的呼喚便背對著他擺手高呼道: “叔父跟上,今日帶你去見識花花世界!” ----------------- “不就是陪你去查賬麼,這就是你讓我見識的花花世界?” “哎呀,這花花世界不就是由衣食住行構成的麼?錢是根本,所以我今日就帶叔父見識下它們是如何運轉的。” 二人行至一家酒樓,剛一進去,一個富態的中年男子就迎了出來,應當是這酒樓的掌櫃。安荃在掌櫃的帶領下走入賬房輕車熟路地開始查賬,而莫散則百無聊賴地跟小廝聊天。 “貴姓?” “敢教公子發問,小的姓牛。” “哦,姓牛好啊,好牛。” 空氣陷入了尷尬之中,他覺得自己有義務活躍一下氣氛。 “牛兄,你……能改姓勞麼?” “啊?為啥啊?” “沒事,這樣我就可以叫你勞弟了。” “……” 許久之後,見安荃走了出來,莫散也就把那姓牛的小廝給撇在一邊,上前好奇地看著他。 “空山兄是在好奇我這樣的大少爺為何親自查自家產業的帳麼?” “我好奇如果你姓勞的話,我到底是叫你勞弟還是大侄子呢?” “你也看得出,我就是這樣一個有些離經叛道的家夥,不管是上次與憐月姑娘合作,還是這次帶著你查賬。” “不是,勞弟……” “差不多得了!咳咳,我的人生準則便是:踐行自己所信的東西,去盡可能地影響更多人。哪怕無人問津,也要堅定地走在自己所選的道路上。” “哦,你還和那孽障合作過啊,不過這和你的人生準則有什麼關係?” “沒有,我就是單純想把自己的人生準則告訴你,快誇我。” “你好幽……得誌,與民由之;不得誌,獨行其道。不錯,值得稱贊,不過我們好像遇到麻煩了。” 【唉?我怎麼進來了?】 無視了從背後向他射來的數把飛刀,無視了它們空山兄隨手接住後又輕輕夾斷,安家少爺輕笑一聲,手裡折扇“啪”一聲閉合,指向了自己的身後。 “好句啊,空山兄!那麼現在,去追嗎?” “叫你家的人散去吧,我去。” 在周圍行人的驚呼中,這人如禦風般飛出,他的目標是前麵那幾個身穿短衣奪路狂奔的男子。 “望空山兄早日歸來。” 安荃抱拳相送,隨後輕揮折扇,茶攤上的小販繼續緊盯眼前的茶壺,路過的挑夫也鬆開了緊握的扁擔,打瞌睡的乞丐瞥了一眼莫散追出去的方向後就別過頭悄然離去了。 無事發生。 …… “真弱。” 一處暗巷內,幾個乾瘦的潑皮橫豎躺在地上,均陷入昏迷。這其中夾雜了一個看著像是乞丐的老人,已經沒了生息,看上去剛死不久。 【不可能有蠢貨派這種玩意兒刺殺安家的少爺,有人在試探。結合近些天可能在會稽城裡發生的大事……大概率和安家那事有關,他的意圖應當在此。再者我們已經把老安的骨灰送回安家七天了,他不會試探名聲在外的安家少爺……是沖我們來的。】 “所以他們把我們引到這裡,為的就是試探我們。他選擇了這個場地,所以要事先清空這裡。” 這聲音聽不出喜悲,它在醞釀著什麼。 “然後有人因為我們遭了無妄之災。” 【……】 “剛剛就在附近……”莫散閉眼,朝著一個方向猛沖,嘴裡抑揚頓挫地默念著什麼,完全不似平日裡那溫和中帶點古板的模樣。 他想試探我的身手,所以會留人在一旁觀察,他在這裡埋伏好了之後發現一個人闖了進來,他慌了,不想節外生枝,況且那不過是個無人在意的乞丐,會稽城裡每天都有乞丐不明不白地死掉,所以他用了最簡單的辦法,順帶著處理掉了這個計劃的異數。 你剛剛在右側的屋頂上趴著,然後跳下去往城南跑。你慌了,看見了怪物,所以逃跑。可你是個沒腦子的家夥,又有同夥,所以你想盡快和他們會合,所以你隻會往事先準備的藏身處逃,你要躲在那個自認為安全的小窩裡…… “看到了。” 追獵者睜眼——一道狂奔的身影出現在他的視野中。 夜幕就要降臨,街上行人漸少,剛剛還在觀察那個妖怪的男人在月下狂奔,他不知道身後有個裹著夜色的幽靈緊隨其後。 逃,掙紮,然後承受你該承受的。 【另一個我……收斂一點。】 無視了腦海裡傳來的聲音,幽靈的眼眸死死釘在了獵物身上。 …… 陸三刀終於還是抵達了他的目的地,他事先和堂主約定好的藏身處就是這一處江邊的荒地,周圍一直以來都沒什麼人煙,再加上是魚市的地盤,尋常人不敢逗留。 見陸三刀現身,陰影中躥出了幾個蒙麵人,對著他低聲問道: “三哥,事兒辦成了麼?” “那就是個怪物!哥兒幾個現在就出城,等我把消息傳給堂主之後也要出城躲躲。” 陸三刀想起小巷裡的那一幕,脊背有些發涼。那到底是什麼東西啊!明明看著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卻僅用幾招就赤手空拳放倒了那四個盯梢的,他連招式都看不清! 雖未見血,那人身上散發出的氣勢卻恍若屍山血海。 “找到了。” !!! 陸三刀驚愕回過頭,剛剛那個怪物降臨到了他的麵前。 “不,不可能!”看著那人,無端的恐懼便滋長,頭皮發麻,兩腿打戰,身體不受控製。 “能告訴我嗎,為什麼人隻要升起殺害別人的念頭,就可以這麼輕易地讓一個不知情的無辜者失去生命?就隻是因為他先有殺人的想法嗎?” 被黑夜帶來的怪物輕聲發問,這是他心中一直以來的未解之謎:那些你從未見過的人到底做了什麼,值得你把自己變成惡魔?他們到底做錯了什麼,需要這些承受無妄之災? 這是隻有見識過地獄的人才會發出的疑問。 現在有人揭露了他記憶中最黑暗的部分,所以要有人承受他的憤怒。 怪物說著陸三刀聽不懂的話,然後自顧自地從腰間抽出那把佩在腰上的三尺長劍。 “你知道嗎?它叫斬魚,自來到會稽之後,它就再沒有見過血了。可你知道麼?剛剛它發出了刺耳的聲音……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了。” 三尺鐵鋒暴露在了空氣中,仿佛月光下映,劍身散發出凜冽的寒光。 “逃不掉的!哥兒幾個,搏命吧!” 陸三刀知道自己被一隻惡狼盯上了,他像所有被狼盯上的羔羊一樣在第一時間想到了逃跑,但看著那把已然出鞘的寒鋒,他覺得自己逃不掉了。 他像所有被狼盯上的羔羊一樣在逃離無望之後選擇了尋求依靠,他高喊著抱團反擊,自己卻站定在原地——他不敢上前,也不敢逃離。 來接應他的幾個同夥不如他敏感,他們沒有見過怪物,又或是出於對他的信任,所以他們敢拔出鋼刀圍在那人身前。 “它的聲音隻有我能聽到……” 一刀襲來,那人就隻是出神地繼續說著怪話,那劍隻是被輕輕豎在身前,像是風中搖曳的柳枝般無力。 月光見證了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又貼心地用陰影記錄在地麵上。 它看那刀靠近,看晃動戛然而止,劍影迎上了揮來的刀,看那刀碎成了兩截,持刀人不知怎得僵直倒在了地上,像是要投入腳下影子的懷抱。 他沒死,但在地上動彈不得。 輕鬆寫意,而那人的嘴還在念個不停。 “所以我問它,怎樣才可以讓它安靜下來。” 另一把刀察覺到那把劍的背後露出了破綻,猛地朝著後心剜去,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可刀尖沒能觸及劍的衣角,他回身上挑,上一幕重演。 “它卻不說話,就隻是嘶鳴,像在咆哮一樣。” 剩下的刀一擁而上,它們朝著那劍的要害部位攻擊,刀勢淩厲,內心卻祈禱著那劍措手不及。 “我這才明白!原來這麼簡單!” 隨風擺動,然後精準碎裂每一把凡間兵刃。 風暴結束了,持刀的人如俯首一般倒下,看著那劍飛身而起,融到了皎白的月光中。 陸三刀汗如雨下,渾身上下不住地抽搐,他發覺自己沒法挪動一步,眼球像是要奪眶而出,死死盯著那躍在天上的劍。 “隻需要拔劍!然後咆哮!” 不過是會稽城的月亮罷了,自己以前每天都能看到的,是個有沒有都無所謂的東西,可是…… 原來月亮是會砸下來的嗎? 這是陸三刀最後的念頭。 …… “吐出來!你們一定在嘴裡藏著什麼亂七八糟的毒對吧?是不是準備服毒自盡了?吐出來!”那把劍重新變作了人,那人一回來就趕緊跳過來掐住了剛剛被打倒在地之人的脖子。 “爺……真沒有……認栽了。” “哦,沒有專業素養的東西。” 莫散嫌棄地撇開了躺地上的漢子,開始思考怎麼把他們帶回去。 【他們剛剛被我的劍氣沖擊了五臟六腑,我留手了,所以應該很快就能緩過來,到時候讓他們自己跟著我們走吧。】 “好主意啊,你怎麼變這麼聰明了!不過你上次這樣還是在王府的時候吧?” 【你覺得我是不是個以自我為中心的偽善之人?】 “不是,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你怎麼又玉玉了?我想想……明明這世上每時每刻都在有無辜之人喪命,我卻隻因親眼見到的慘狀而憤怒。明明隻是個和我毫無關係的陌生人,我卻為他大費周章,我真是個偽善的混蛋聖母!” 【別學我說話!】 莫散無奈地搖了搖頭,鄭重地對著“自己”說:“我上次說過,你所謂的偽善是這世上的庸人一輩子也不能觸碰的境界。我不知道你經歷了什麼,但一定是那些經歷塑造了現在的你。你不是偽善者,你是萬眾期待的英雄,哪怕不是別人的,也至少是我的。” 【謝謝……另一個我,我想我明白了。】 “我們都是隻遵本心的人嘛,哪需要什麼理由,一念起,落劍便是。” 【是啊,念起劍落,不問緣由。】 聽到患者的“玉玉癥”終於再一次好轉了,莫大夫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隨即又好奇地問道:“那麼是怎樣的經歷呢?” 【以後再告訴你。】 那幾個漢子已經從地上爬起來了,看莫散在自言自語,便生了逃跑的心思,卻又被他轉頭的一個眼神嚇在了原地。 “行吧……哎,哥兒幾個既然起來了,那咱們就上路吧。” 月光下,莫散帶著跟在身後走成一隊的不知名團夥踏上了回家的道路。 “哦,對了,另一個我,你剛剛好中二啊!” 【中二?什麼意思?】 “誇你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