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仁九年,西北地延隴府峇州。 是歲四月,延隴府險地尤降三日大雪,白茫一色鋪東部斷山險涯連西處黃土塬,冰封王朝境線三百餘裡。官道覆雪難行,唯見鷹爪留痕。 “烏木爾!王命我等速速離去!此地距延隴府重兵營地不過二十裡,你隻帶百來鐵騎談何迎戰?” 忿喊之人乃是個戎鵠中郎將,他手持王令紅角,縱馬踏雪緊追在玄鐵騎後。 玄鐵騎三隊此行共一百三十人,全軍披鐵掛甲,負長弓持長刀,策馬奔行雪道,勢如破竹,這是北地戎鵠最強悍的兵力。 為首之人聞聲回頭大笑,他抬手命眾人停下,轉頭目色透著兇狠看向山穀口:“那不過區區千人營地,百來鐵騎足以踏平延隴府,何足掛齒。” 中郎將喘著氣下馬,來到烏木爾身旁,把紅角擲投向烏木爾的臉上,怒道:“何足掛齒?我看你是忘了那裡坐鎮著一位鋒前使?!” “還不趕緊遵令回營!” 代表王令的紅角取自草原礐紅牛,其色如朱砂,紋路厚重,圈圈攀上角尖,內放牛皮纘戎鵠圖騰。烏木爾輕巧接住紅角在手中摩挲,目光卻緊盯著出穀處。 “回不了了。” 周圍彎涯遮天,塞外風聲緊瑟。馬下的中郎將聽到烏木爾這輕飄飄的一句話,不由噤住聲,抬頭望鐵騎重兵皆握緊韁繩,目光森然看向穀口,一副如臨大敵模樣。 他隨之看去,恰逢天開始下雪粒。 透過重重斜飛雪粒子,朝白茫微光的出穀口看去,雪天裡突然現一點黑色,引著更小更多的黑點逐漸覆蓋狹小的穀口,愈來愈清晰。 直至他在風雪間看見為首那人一雙比幽潭更靜上三分的眼眸。 相逢隻一眼見,冷心澈魂。 透風雪三裡,烏木爾死死扣住突然躁亂的戰馬,從齒中硬生生擠出來三個字—— “閆、奪、春。” 虎背熊腰的烏木爾雙目通紅,語聲藏滔天恨意。 戎鵠黑紙載:閆奪春,憫刀使使君,根骨佳,持刀之人。曾於盡天河戰刀斬百餘位玄鐵騎,追殺先王七十裡地,帶軍逼退吾族盡天河外,適逢旱天,無可搶食,死族人未可數。故令凡戎鵠軍,若見閆氏,遑論生死,必殺之。 “使君,單通判言此次您不可再出手。” 閆奪春抽刀出鞘的動作一頓,她看向身旁的副使,秀眉輕蹙,不解道:“何時之事?” 副使抬手按下抽出一半的鋒刀,看著閆奪春蒼白清秀的麵容,沉聲道:“使君您未尋守刀者,不可再用全內力使刀殺敵。單通判對我等下了死令,還請您退旁觀全局,勿要為難下屬。” 閆奪春未答話,轉頭看向不遠處的戎鵠鐵騎。烏木爾眼中的殺意如有實質,似利箭穿風雪猛紮入閆奪春白皙的脖頸。 閆奪春不以為意地移開目光,慢慢放回腰間橫刀。她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後,便勒緊韁繩退至道旁。少女抬眸放眼全局,於蒼茫間獨見一粒雪落副使刀鋒,殺意橫騰。 閆奪春輕輕動了動食指,言:“諸位請。” 話音剛落,雙方戰馬已奔至對方營地,長刀斬馬蹄,殺紅眼的人掉下雪地,持著刀便殺了過來。鋒割鐵甲,刺肉剁骨,血流蒼野。 烏木爾嘶嚎著逼退了近至眼前的利刀,側身巧過阻攔的敵人,扯下懷中紅角鳴響戰聲,雄厚悲涼的草原之音響徹穀野。 是召集戎鵠玄鐵騎兵的號音,遠處被戎敵圍困中央的副使神色復雜地看了眼烏木爾。 烏木爾目含挑釁地看向立於白雪地的少女,隨意擦去額角的血跡,為父報仇的恨意激著他忽略痛意,紅著眼逼近那衣裙素凈的少女。 風雪聲皆不聞,愈靠近閆奪春,烏木爾就愈發覺得費力,仿佛腳下的雪比沾血的雪更黏厚。 烏木爾被恨意催急的步伐愈來愈慢,直到他看到自己伸手一長刀便能殺掉麵前的少女時,狂喜之下他用盡全力出刀斬去。 但久在夢中出現碎屍萬段的閆奪春並沒有成真,少女早已於雪停一剎抽刀迎敵。 閆奪春側身以橫刀刀鋒貼烏木爾刀柄滑至脆弱脖頸處,她勁力非凡,看似貼柄而行,實則全力斬盡,未等烏木爾後退躲避,閆奪春先一步撤離。 動作之快猶如鬼魅,近在咫尺的兩位鐵騎都沒時機湊前而去。 閆奪春攜刀後退三步開外,動作間僅由一隻玉簪別住的烏發披散肩頭,襯得麵容清秀,抬眸靜望時眼角的一點黑痣,平添幾分冷艷。 烏木爾手中的長刀已然碎鐵一片,他卻瞧見閆奪春青綠的袖口沾了一點血,便以為自己傷了她,正欲放聲大笑,喉間微不可聞的撕裂聲讓他倉惶跪地。脖頸間的一絲血迸濺風中,隨後是兩隻手捂不住的鮮血沖向天際。 烏木爾倒下了,血色染紅穀地白雪。 彌留之際隻見那總在他年少噩夢裡可見的三色羅裙,他望著自己的鮮血染紅了裙角。雪停了,他的血也停了。 他的先父,他的族人也是如此倒在了刀劍相逢的路上。 在一旁被扣住的中郎將見此狀撕心裂肺地喊道:“大殿下!!” “你!”中郎將強欲起身,卻被兩邊人死死壓在雪地裡,聞到了鮮血溫熱的腥味,幾欲作嘔,他眼珠子盯著閆奪春憤恨道:“你!你為何不殺我!?且留我殿下性命!” 中郎將跟隨烏木爾多年,比手下的鐵騎感情更甚,他幾乎是嘶聲喊道:“留我殿下性命!!” 周遭的鐵騎早已被殺盡,血腥味彌漫空中。 閆奪春回刀入鞘,她點了點人數確保自己的軍隊沒有受損,然後才緩步至中郎將麵前。 “你們戎鵠越境踏毀我珂朝百姓田地,縱火殺掠,欺女炙孩,凡罪惡無不行。”閆奪春回想著第一次見王朝境線上的村莊慘狀,心中作痛,她冷聲質問中郎將:“馬蹄刀劍朝向弱者時,你可曾留他們一命!?” 閆奪春拾起那紅角,擲給啞口無言的中郎將,道:“刀鋒所向,皆是吾敵,就留你給他們收屍吧。” 說罷閆奪春抬手示意手下把中郎將放了,看向各位戰士道:“通判讓我等拖住戎鵠,此計已成。隨後戎鵠玄鐵騎大軍將襲,各位勿要趕盡殺絕,且放一些活口震懾來軍,先回去復命要緊。” “是!” 回程路副使驅馬來到閆奪春身邊,沉聲道:“使君你又出刀,等下見到通判如何述職?” 閆奪春淡然一笑,她直白道:“仇副使,見鬼雖出鞘,未用內力,也算無罪。” 見鬼是閆奪春的第一把刀,是刀中最常見的橫刀式樣,自她踏疆域戰場來常常攜見鬼殺敵。 草原戎鵠給她起了個“醉殺鬼”的外名。因為閆奪春更年少時使用刀法常以內力催之,身法如醉酒之人腳步踉蹌,又似鬼魅,刀光血影見三步兩人倒。 聽到閆奪春連內力都不曾用,仇副使神色驚異,羨慕的情緒湧上心頭,但看著身旁少女冷白的麵容,又惋惜地嘆了口氣,趕上前方隊伍。 落在後麵的閆奪春裹緊肩上的大氅,小半張臉埋在絨羽裡,她單手握著韁繩悠悠催馬行,約莫半個時辰才行至東城月牙道府衙。 正把馬交給牧監,閆奪春還未撣去肩上的落雪,在簷下候著的婢女十鳶便撐著油紙傘跑過來。 兩人入了內堂暖屋,十鳶為閆奪春換下外衣,看到閆奪春袖口的血跡不由苦笑道:“小姐這衣裳拿到何夫人麵前又少不得一頓譏諷。” 閆奪春凈了手,靠在榻上,看著十鳶唉聲嘆氣的模樣不由好笑道:“無妨,拿我的歲祿去如雲坊取月華錦,給嘉榮做一件新的賠罪便是。” 十鳶忿忿道:“嘉榮小姐得了新衣也斷然不會好好珍愛,何況是小姐你送去的,隻怕何夫人以為小姐不安好心呢。” 忽而十鳶像是想到什麼,她捧著一張褐色請帖,湊到閆奪春跟前道:“今兒府衙禮房遞了何府的帖子,小姐你可要回去?” 閆奪春有些訝然,她麵容清秀白皙,一雙如小鹿般的杏眼瞪圓時頗為靈動,青絲披散肩頭,襯得她身形清瘦,惹人憐愛。 “何時遞來的?” 十鳶答:“約莫日昳時。” “備車回何府。” 好在何府亦是落於東城,不過三刻閆奪春便到了。十鳶為閆奪春披上鶴氅,又遞了個湯婆子過去。 門房進去通告表小姐回府,閆奪春等了一會也不見人來,便知何主母不願過來,她也落得清閑,帶著十鳶去了母親裘夫人院子。 竹吟院縮在何府的西角,院內栽著一叢雪竹,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簷下臥睡著一隻貍奴。屋裡,裘夫人看見女兒,眼睛一亮,她笑道:“怎的回來了?” 閆奪春放下鶴氅,趴在婦人榻旁,“念著娘親,便回府看看。” 裘歆看著閆奪春消減的麵容,心中酸楚。七年前她帶閆奪春投奔表哥何勉,卻不被他夫人待見,日夜嚷著要把奪春送出何府,隻因奪春女兒身卻與一群男子共事,習武殺人不為綱常所容,實在敗壞何府名聲。 好在珂朝太祖為刀客起家,西北更是先祖皇陵所在,民風尚武,何勉便尋了地方讓閆奪春跟師出府,裘歆便和女兒聚少離多。 母女二人溫言不過片刻,屋外便傳來哄鬧聲,這時十鳶腳步慌張地推開門,神色驚恐道:“夫人!小姐!外麵來了一群官兵!” 未等閆奪春起身出門查看,一青袍內侍便隨十鳶身後滾著進來。他跪倒在地上,渾濁的雙目直直盯著閆奪春看,淚流滿麵。 閆奪春把發抖的十鳶拉到身後,目光清冷地看向地上模樣滑稽的青袍內侍。 卻不想那人撲倒在閆奪春裙角下,鮮血滿手地攥住閆奪春的衣袖,染的她雪白袖口一片深紅。 閆奪春還是第一次被人如此對待,躲避不及,正欲甩袖,一道悲泣的聲音響起—— “小人得見公主,既死何求!” 裘夫人見那內侍頓時麵上血色全無,她慌亂地起身想要抓緊閆奪春的衣袖。 這時屋內嘩啦啦又沖進來一群藍衣官兵,為首那人刀指白衣素凈的少女,不屑地瞥了一眼裘夫人,道:“帶走那內侍。奪春,隨我下獄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