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為何去衙獄?” 閆奪春走在單狐身側問話。 出門前她被十鳶拉著梳整一番。眼下少女杏眼含光,發梳墮馬髻,鬢上斜插一支綠玉珠釵,又著一身交領襦裙,端的一副如蘭似竹之風流。 單狐側眼看過去,道:“當年收你入門時,了凡大師曾言你天生缺一魂一魄,故難見悲喜,卻沒料到愚笨你也沾了點。” 閆奪春聞言也不惱,她反倒口吻認真道:“若是比口舌,一百個閆奪春也趕不上師傅你啊。” 單狐被徒弟傻樣逗樂,他無奈搖搖頭,“衙獄有獻山你必須要知道的東西,何府人多口雜,不便透露。” 身旁這孩子,單狐見到閆奪春那天起,便從那雙澄澈的眼眸知道,世間詩言多少有情事,她會聽之、憐之,獨不會從之、入之。 自幼閆奪春便死腦筋盯著刀看,姓甚名誰、從何而來皆不關心。及笄時,單狐便給她取字獻山,望這傻孩子不會困於一隅,而去行山望水,獻靈舍桎。 隻回想一瞬,二人便到了衙獄,單狐問獄卒:“那人可還醒著?” 獄卒給他們開了牢門,諂笑道:“單通判放心,那內侍半刻鐘前就醒過來了。” 單狐擺手表示知曉,讓他帶其他人先撤下。 閆奪春聽著他們的談話,後知後覺地想起那青袍人,嘴裡胡亂說著公主,她踏入牢房,莫名地覺得頭疼,似有百蟲蝕髓。 黑暗處,幽幽地傳來一聲“公主”,閆奪春定目望去,卻不見人影,唯有心慌之聲掩耳可聽。她攥緊了手,掌心血痕累累,可卻不覺得痛。 此刻,閆奪春方才有了自己是何人的知覺。眼前牢房的一片黑,好似迷霧中的山路,不知哪一步便會掉入山崖,屍骨無存! 暗中草席摩擦聲斷續響起,單狐直接過去把人拎出來扔到閆奪春麵前,冷聲道:“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青袍內侍厲聲回道:“我奉先帝召令而來,如何不敢說!” “先帝崩逝前,獨對小人言,王朝厚寧公主自幼長於西北何家,拜師學刀,無雙刀客竟不可及!” “那十年學得皇室梅霜刀法,難道不是殿下您嗎!?除皇室之人,還有誰可練此!” 此話一出,閆奪春震驚地看向單狐,她從不知梅霜刀法是珂朝皇室所用。學習此刀法也不過耗了四五年,從軍作戰隨心用之。 閆奪春難以置信地開口:“師父。” 單狐不言不語地看著閆奪春,神色毫不驚訝,他正大光明地表露出對此事全然知曉的態度。 “如今先帝乘鶴歸去,鶴京失陷,蠻戎困我新帝,殺我百姓,奪我良田!北地騎軍傷亡慘重,刀客盟救援又遲遲未到,我朝尚武,隻有公主領軍方能抗敵。故特宣先帝口令,邀公主回城!” 那內侍字字泣血,捶胸頓足仿若狂癲,直教人於心不忍。 但閆奪春卻漸漸靜了心,她走到內侍前問出了最想知道答案的問題:“若我是王朝公主,為何不在鶴京,而在西北延隴府?” 不待內侍回答,閆奪春又問:“明麵先帝召令,卻隻聽口諭,你讓我如何信?” 明明閆奪春半分怒氣也未出現,但內侍卻被她輕飄飄的語氣嚇到,喃喃道:“隻聽聞公主降生之日大巫觀天象上諫陛下,據說陛下聞言大怒,後公主於七歲便傳言死於傷寒。” 閆奪春偏頭去問一旁的單狐:“師父,他的話可當真?” 一句話表明自己仍然相信單狐,未曾因為隱瞞而與單狐生分。 單狐頷首:“我所得消息與他一致。” 閆奪春不語,隻垂眸看著手上的刀,刀柄有娘親特為她扣的紅穗金珠,寓意保她平安無恙,歲歲年年。如今在這冰冷的牢獄裡,閆奪春卻被告知娘親不是真的,自己叫閆奪春也不是真的。 閆奪春一向對很多事看的很淡,不是她生生性如此,而是天生缺魂,讀書寫字都學的艱難,見死別雖悲卻不落淚,觀鴛鴦恩愛雖喜但不羨。娘親笑說她不過十七,知道自己來處便是,生死情愛日後慢慢悟。 可今天,閆奪春卻覺得自己沒了來處。她跟在單狐身後,望著殘陽,覺得自己仿若遊魂。 出了牢獄,閆奪春聲音嘶啞地問:“我娘,她是誰?” 單狐道:“你娘親乃是先貴妃,封號合明。那裘歆不過宮中女官,自然不是你娘親。” “你出生那年,先皇室大巫預言你為不詳,若要轉危為安就要在你七歲離開鶴京。刀劍王朝,皇室宗人,你在皇陵西北何家,是最好的安排。” “但是,”單狐停住腳步,神色肅然地看著閆奪春道:“你相信那大巫的話嗎?那種以鬼神下達生死諭令的——” “荒唐之言。” 最後四個字被單狐輕飄飄的說出來,卻叫人莫名膽寒。 “你本該是鶴京明鴻宮內尊貴無匹的公主,卻被一句話送到這個風沙滿天的犄角旮旯裡吃了十年苦,獻山你甘心嗎?” 不知道師父怎的突然問到這些,閆奪春暫時撇去思慮裘夫人的事,她側手輕拍了下刀鞘,輕輕搖頭:“師父,我知道自己不甚聰慧,不明白很多事情為什麼會那樣。但是我知道如今的閆奪春,不會後悔。” “她在十年刀劍看到了曦光,有刀就可以救人、保農田、護城安,師父你說這是否要比鶴京的蜀錦吳綾更寶貴?” 少女眼眸澄澈,她挺身立於殘陽餘輝下,目及遠山,風骨峭峻。 單狐摸了把自己蒼白的髯須,知道自己的徒弟已經從迷霧中走了出來。他贊揚道:“獻山,你雖不慧,卻是真正的刀客,亂世下這比智者更為重要。” 亥時,閆奪春回了何府。 外廳燈火通明,一襲官袍的何勉坐在堂上,何夫人帶著女兒何嘉榮坐在堂下。何嘉榮見閆奪春進來冷哼一聲。 何勉熱絡地問:“奪春,可用了晚膳?” 閆奪春行了禮,道:“在單通判那用過了。” “也好,”何勉疲憊地捏了捏鼻根,起身道:“奪春你隨我來,阿舅有事與你說。” 二人一同到了書房,剛關上門,何勉便撩袍下跪行禮叩首:“臣拜見厚寧公主。” 見何勉如此作為,閆奪春默不作聲地在心裡嘆了口氣,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被隱瞞了多少事,好像人人都知道她是個流失民間的公主了。 她旁敲側擊地問:“阿舅又是何時知曉的,莫不是隻有我一人不知?” 何勉呈惶恐狀:“私下豈敢讓殿下再稱臣為阿舅,公主身份矜貴,知曉之人不過四五。如今輝州鶴京失陷,群賊作亂於雒州,國破在即,故不敢宣揚公主身份在外,以防賊人惦記。” 他言辭懇懇,閆奪春難識真假,她與何勉並不親切,平日交談極少,何況現在。 閆奪春答了句“原來如此”便回了竹吟院裘夫人那邊。 院內竹林著一層月色薄紗,竹影綽綽,頗有蕭瑟之意。 閆奪春進了客房,白蠟不過堪堪燃了一小半,候著的十鳶聽見推門聲便起身迎了過來,給閆奪春換了衣裳。 “小姐放心,夫人已經用完膳睡了。今晚府上用山煮羊,夫人特地為小姐留了碗溫著。” 十鳶取了膳食端上來,她布好碗匙:“羊肉用山上活水煮的酥爛,廚娘還放了杏仁進去,夫人覺得小姐會喜歡便命下人備著。” 閆奪春看著麵前的吃食,神色怔愣。她指尖輕摩挲著碗邊,問:“娘親可還留了什麼話?” “啊?”十鳶不解,她回想了一會搖搖頭:“夫人好似並未講什麼話,自小姐你被單通判帶走後,夫人抱著貍奴便待在屋裡沒出來,到了晚膳時才與何夫人、嘉榮小姐見了麵,回來後歇下了。” 閆奪春垂眸神色復雜,低低嗯了聲,便止了話頭用膳。 食畢,深夜漏盡,打更人敲梆子聲隱隱從外傳來。十鳶關好門窗,回頭見閆奪春坐在清榻側,昏黃燈色映出她清秀麵容,美人素手拿著絹布細細擦拭刃首,如水眼眸定定看著手上的刀。 十鳶撩起珠簾問:“天色已晚,小姐可要休息了?” “十鳶,”閆奪春忽而抬頭,一縷青絲從纖瘦的肩頭滑落,她握緊刀柄像是確定了自己的心意,道:“亂世始,我奉師命東行救黎民,今夜便打算離城。十鳶你跟我已有七載,情意千金。此去路遙奇險,你不便與我同行。” 閆奪春從袖中掏出一張賣身契,交給神情呆愣的十鳶,“這是我從舅母拿回的你的賣身契,十鳶你回去吧。” 十鳶上看著那一張把她送入高門的薄紙,慢慢上前接過去,她呢喃道:“這…” “如果奴婢歸家,要多久能與小姐再相逢?” 閆奪春似乎沒想到十鳶會問到這個,她把橫刀入鞘,道:“我也不知道。” 十鳶瞧著閆奪春,想要再說什麼時,屋外突然漫起一片炫目的火光,隨之喧鬧聲震徹黑夜。 閆奪春目光陡轉清冷,立刻披衣負刀出門,她回頭對十鳶囑咐道:“屋外危險,你去娘親那裡不要亂跑,我速速就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 閆奪春不等十鳶反應,出門未走多遠,何勉提著燈籠趕到。 何勉見閆奪春,急的慌忙攔住她:“還請公主回屋,城外多了許多流民,恐怕其間夾有山匪入戶搶劫,實在危險。” 閆奪春皺眉,不解:“何時有那麼多流民?” 她一問,何勉頓時額頭生出冷汗,不敢抬頭看執刀立在夜風中的閆奪春。 閆奪春不欲多問,拇指輕輕一彈,刀身出鞘一寸,寒光乍現,何勉半截袖袍斷了。 “臣說!”何勉驚恐萬分,丟了燈籠跪下,俯首在地,語聲瑟瑟道:“新帝於並州揚府登基不過半載,方才臣收朝中友信,得知陛下因為南疆刺客行刺,薨了!” “揚城失陷在即,牽連周邊百姓數萬!” 不過一載,王朝已逝兩帝,令人心驚! 閆奪春環望四周,一家走水萬人逃竄,火把燃燒的味道充斥夜空,哭喊叫罵聲不絕於耳,城中局勢亂得像一鍋粥。 閆奪春第一次見如此混亂的場麵,隻能死死握住刀柄保持冷靜:“何大人你帶人快馬加鞭去報知州集軍守住城門,再調一隊封鎖官府糧倉防止流民亂入,命城中大夫、廚夫候於府衙。” 說完她便轉身打算去找師父,目前局勢還需盡快通知到各個部門。 誰知何勉突然爬起攥住她的裙角,苦口婆心道:“公主您身份尊貴,外麵如此亂怎可無人守護隨意走動啊!” 閆奪春一把扯出自己的裙角,垂眸看著那老淚縱橫的臉,一字一頓:“我是憫刀使君閆奪春,無需何大人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