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卿已有整整三日沒有見到蕭洛了,問府中侍從,他們隻道姑爺外出辦事,路上耽擱了。直到今晨看到蕭洛騎馬匆匆趕回,麵色比雷雨季的天還要陰沉,才明白事情沒那麼簡單。 “父親,可有事?”雲卿匆忙上前問道。 “你母親呢?”蕭洛顧不上回答他的問題,一進門就詢問紀婠。 “母親正在院內賞花。”雲卿領著蕭洛匆匆往後院走去,一路上蕭洛麵色凝重,一言不發。 “回來了,父親大人可好?”紀婠一見到蕭洛就隨口問道。 蕭洛低聲道:“婠婠,我有事要講。” 紀婠察覺到他神色不對勁,忙屏退左右。雲卿雖心裡好奇發生了什麼,但還是象征性轉身走開回避,然後繞到亭子後麵的假山上聽墻角。 聽墻角不好,他一般不聽,除非忍不住。 “是父親大人身體不適嗎?”紀婠問道。 蕭洛坐下,搖搖頭:“父親身體安好,是雲瀾突然暴斃。” “什麼?”紀婠目中浮上一絲不可置信,緊接著又轉化為一種空洞的絕望。雲卿聽聞也是一驚,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二弟怎麼會?”雲卿自打五六歲起,就知道自己還有個孿生弟弟,隻是與一般人家不一樣,這個弟弟從小就生活在外爺家,雖常聽府裡人提起,但見麵次數卻寥寥無幾。 有一次他實在納悶,於是問紀婠為什麼弟弟不住在府中,紀婠用溫柔但積極敷衍語氣說道:“因為外爺一個人太孤單的,需要個人陪他。” 雲卿心裡深知母親對自己和對弟弟是不一樣的,他是母親親手帶大的孩子,而弟弟對於母親而言不過是一個有血緣關係的陌生人。 可得知弟弟死訊後,母親的眼神裡,有驚愕,有茫然,有絕望,可唯獨沒有半點的傷心。 而接下來的話,則更讓他錯愕不已。 他隻見母親的嘴巴一張一合間蹦出了一句話:“那下半年選官怎麼辦?” 而蕭洛的話語給他原本難以置信的內心又添了一把火:“紀氏這一輩隻有雲兒這一個男孩,當下唯一的辦法就是,雲瀾沒有死。” “母親,父親,發生什麼事了?”雲卿再也忍不住了,直接從假山後麵沖出來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紀婠沒想到一向乖巧的兒子竟然一直在偷聽他們說話,慌亂中責備道:“怎麼,現在學會偷聽了是嗎,是不是跟紀雲柔那丫頭學的?” 雲卿本是滿腦子想知道真相的急迫感,但紀婠的一番話反倒點燃了他內心的怒火:“母親別什麼事情都往別人身上推,兒子交朋友你打蘇硯,兒子聽墻角你怪雲柔,反正在你心裡,兒子做什麼都不上道。” 紀婠怒不可遏,反手就是一耳光:“怎麼?現在敢頂撞我了!一定又是跟紀雲柔那個野丫頭學壞的。” 在雲卿的印象中,自己的母親哪怕嚴厲,也從未動手打過他,頂多就是罰跪或者禁足。 一巴掌上來,他眼冒金星,腦袋嗡嗡的,可嘴上毫不示弱:“母親要打便打,從小到大您就把我管得死死的,您的愛,就像條厚厚的濕毛巾,裹得我喘不過氣來。說實話,我寧願跟雲瀾調換一下,至少還有一方自由!” 紀婠看著比自己高半個頭的兒子用一種充滿恨意的目光與自己四目相對,忽而感覺眼前的人是如此陌生,她的臉氣到發紫,嘴唇開始顫抖,吐出了幾個字:“滾,給我滾。”接著整個身體仿佛沒有支撐了一般,往後倒去。 蕭洛有些無措,急忙扶著紀婠,叫來含煙:“快,先帶家主回去!”然後默默朝含煙使了個眼神。 * 雲卿仍站在原地,眼神有些呆滯。雖說剛剛的一番話讓他心裡多年沉積的不滿找到了發泄的機會,可看到母親捂著胸口往後癱倒的樣子,他內心又懊悔無比。 蕭洛走過去,輕輕拉著雲卿的手,讓他坐下。 “你也快滿十六了,有些事情早晚要知道的,不該瞞你。”蕭洛嘆了口氣,緩緩說道。 “你弟弟雲瀾,不是你母親親生的,是你外爺一遠房親戚的孩子。那年瘟疫,他父母都死了,於是就養在了你外爺家。” “可你們為什麼對外說與我是雙生子呢?”雲卿疑惑,養孩子就養孩子,沒必要非將那孩子說成是紀氏的人。 “還不是為了你嗎?大周朝一直有條律令,世家子弟,但凡家族有男孩的,每一輩必出一人入宮選官,就像你小叔一樣。” “所以,你們是為了讓他代替我進宮?”雲卿猜測道。 “是的,他出身貧賤,若不是你外爺收養,早就暴屍荒野了。”蕭洛說道,“隻是天有不測風雲,那孩子前幾日得了種怪病突然死了。” 雲卿想到自己還有兩月不到就要滿十六了,而三年一辦的選官儀式應該正好在下半年,不禁打了個寒噤:“那父親的意思是,下半年我就要進宮了?” 蕭洛沉思半晌:“此事,我會和你母親盡力想辦法的。”他站起,輕輕搭了下雲卿的肩膀,“下次不要再這樣對你母親了。” 待蕭洛走後,雲卿呆呆地坐在庭院中央,竟不知不覺流出淚來,就連他自己都不明白這淚是為何而流。 為步步為營給他鋪路的母親? 為語重心長勸慰他的父親? 為那個甚少謀麵的弟弟? 還是為他自己前途未卜的命運? * 次日,天微微亮。 當蘇硯來到正廳的時候,不過卯時,蠶月的天已有了晝長夜短的走勢,陽光灑落在廳堂那沒有一絲塵埃的地麵上,有些晃眼。 紀婠穿了身隻有出席宴席才會有的行頭,頭發光潔到堪比廳堂地麵,沒有一絲雜毛。蘇硯跪在地上,內心惴惴,總覺得紀婠大早上找他,一定逃不了挨罰。 紀婠在含煙的侍奉下先是飲了一盅茶,然後看向蘇硯:“起來吧,不必跪著。” 蘇硯隻怕是自己聽錯了,抬頭看紀婠,表情帶有一絲錯愕。直到旁邊含煙朝他點了下頭,他才確認並緩緩站起。 “蘇硯啊,你可知雲瀾的事。”紀婠問道。 “小的知道,昨日姑爺已同小的說過。”蘇硯小心回復。 “那你可知,雲瀾一死,入宮選官的隻能是雲兒了。”紀婠繼續問道。 “小的明白。” “你可想伴雲兒入宮?” 蘇硯思索了一番,答道:“小的曾發誓,一生都跟公子在一起不分開。若是公子不得不入宮,小的定會相陪。但小的懇請家主,不要讓公子進宮,一入宮門深似海,公子向來喜歡自由,入宮對他而言就是一種折磨。” “辦法也不是沒有,隻是這個辦法,怕是不能遂你的心願了。”紀婠說道,“你可願與雲兒分開?” 蘇硯未明白此中意,呆呆地看向紀婠。 含煙見他久未回應,說道:“家主言外之意是隻要雲瀾公子未死,公子便不必入宮選官了。” “可是人死不能復生啊。”蘇硯輕聲道。 “雲瀾常年都在父親大人府上居住,從未來過京城,又有幾個人知道其模樣呢?”紀婠打開天窗說亮話,“看你與雲瀾年紀相仿,可願取而代之?” * “母親在說什麼呢?”雲卿正立在廳堂外,直勾勾地盯著紀婠。 “公子,你怎麼在這裡。”按照平時,這個點雲卿定仍在一榻橫陳,紀婠也正是算準了他還沒起床才早早叫蘇硯來廳堂的。 “這就是母親所謂的辦法嗎?”雲卿臉色蒼白,眼眶發烏,像是一夜未睡,他顫顫巍巍地走進廳堂,目光寸步不離紀婠,似乎在等一個答案。 “為今之計,隻有如此。”紀婠語氣堅定但眼神閃躲。 “我不同意。”他緩緩吐出四個字。 “你不同意也得同意。”紀婠突然站起,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走向蘇硯,“告訴他,這是不是你自願的。” 蘇硯被紀婠握著的手不停地顫抖著,嘴上說道:“是。” 雲卿聽後怫然怒道:“母親究竟還要逼迫多少人,雲瀾,我,現在連蘇硯都不放過嗎?像你這種心狠手辣又自私的人,根本就不配做母親。” 紀婠揮手,重重地落下來,雲卿知道自己躲不掉隻能側頭閉上眼睛,等待即將降臨的火辣辣。 就當他聽到清脆的一聲響聲後,臉頰的疼痛卻沒有如約到來。他緩緩睜開眼睛,看到蘇硯擋在他麵前,輕輕擦拭著嘴角留下的血漬。 “家主息怒,公子都是因為小的才出言不遜,小的願代為受罰。”說完,他轉頭看向憔悴不堪的雲卿,泫然欲泣,“公子快回去歇息吧!一晚上沒睡,腦子都糊塗了,竟說胡話呢。” 此時的雲卿疲憊不堪的身軀下,是荒蕪雜亂的內心,再沒有了同紀婠爭執的力氣。 他深知,自己越是反抗,蘇硯隻會替自己擔下的更多,這次隻是一個耳光,下次呢?他不敢想,也不願意去想,隻得由幾個侍從們半拉半攙扶著走出廳堂。 蘇硯見雲卿已走遠,轉身朝紀婠跪下,磕頭行禮:“孩兒拜見母親。” 含煙從一旁拿出一套全新的刺繡精美的服飾和發冠,遞到蘇硯手中:“二公子請沐浴更衣,七日後家主設宴,會向各位大人們宣告二公子回京。” 蘇硯拿著衣案,看著布滿刺繡的綾羅錦緞,內心泛起一陣酸澀來:“是,兒會好好準備,定不會給母親丟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