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璟操縱著韁繩,穿過玄武門,途經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向著內廷飛馳而去,最終在伴隨著一聲長長的嘶鳴,勒馬收韁停在了玄清宮的正門口。 她翻身下馬,伸手去接雲卿時,發現他手上的白色錦緞已經全紅,鮮血順著馬鞍而下,將馬背上的光亮的毛發染得通紅,在月色的掩映下,觸目驚心。 “你的手……” 雲卿擺擺手,快步下了馬,向著殿內而去。 “樂淵大人,您總算是來了。”一佩著長劍,身形頎長,俊眼修眉的男子迎上前,扶住了他。 雲卿張了張嘴,欲言又止,隨即跟著那男子向著裡屋而去。 慕容璟站在玄清宮,凝視了半晌,緩緩上了馬兒,原路返回。 整座玄清宮就像一座富麗堂皇的梓宮,散發著頹敗的氣息。 雲卿的步伐停在了屏風的轉角處,明明方才是那般的焦急,可在此刻,卻遲疑地站在了離紀嬗僅有幾尺的地方,躊躇不前。 他提了一口氣,往裡走去。 紀嬗臉上血色盡褪,徒留暗淡的白,已然昏迷。 金絲楠木睡榻之上,青玉香枕夾雜著血腥味,華麗而寬大的外袍下,是漸漸散去的體溫。 眼前人的生命如同冬日暗夜中奄奄一息的火苗,風輕輕吹過,便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而那掛著帷帳楠木睡榻,此刻卻像一張打開到極致的饕餮大嘴,紀嬗就躺在那牙床齒縫之上,當那張大嘴一合,便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雖已做好心理準備,可雲卿在看到這一幕時,腦海中不自覺地劃過兒時自己跟塊狗皮膏藥一般粘著紀嬗的場景,心底不禁一陣抽疼,連呼吸都困難了幾分。 幾位武功高強的侍衛輪番給紀嬗輸送著內力。 習武之人的內力雖無法治病,卻可以通過穴位和經脈傳遞,維持住傷者的體溫以及五臟六腑的生機,為救命爭取時間,為療傷增添輔助。 尚醫局中的醫官分為三等,其中醫術最好的被稱為禦醫。 此時,幾名跪在一旁,束手無措。但就在他們看到雲卿的剎那,眼裡的希望之光瞬間被點燃。 “貴君大人失血過多,怕是隻有您和昭元帝君殿下才能……” 雲卿扯下手中的錦緞,尚未愈合的傷口汩汩流著鮮血,禦醫們為他簡單地清理了一下傷口,拿過早準備好的血盅,很快便接滿了一盅。 由於紀嬗的傷口離心脈很近,又傷得很深,禦醫在止血的過程中並不順利,雲卿在接了三盅血後已然臉色蒼白,額頭冒虛汗。 就在他準備接第四盅時,血盅被一雙手奪去:“大人,這樣您會沒命的,昭元帝君應該很快便到了,您先歇歇吧!” 雲卿道:“單大人,雲瀾著了風寒,怕過了病氣給小叔,還是我來吧。” “可是……”青嶼拿著血盅的手在猶豫中顫抖著。 “別可是了,難道你想看著小叔死嗎?”雲卿從青嶼手中拿回血盅。 待到第五盅接滿之後,紀嬗傷口滲血終於被止住了。 禦醫向青嶼傳達了這個喜訊,而雲卿在聽到紀嬗平安無事後長籲一口氣,終於閉上了眼睛,直直地倒了下去。 * 醒時,雲卿發覺自己在昭元帝姬府中,自昏迷後,他便起了高熱,整整三日不退。 “雲瀾,小叔怎麼樣了?”雲卿用那隻沒有受傷的手支撐著榻沿,起身問道。 “性命已無大礙,隻是傷到了心脈,怕是會落下病根。”雲瀾忙坐到榻上,讓雲卿背靠自己。 “那就好,那就好。” “倒是你,受了這麼重的傷,竟然一個人躲在慕容府不讓母親知道。”雲瀾責備道,“若真出了什麼三長兩短,你讓母親怎麼活,讓我怎麼活……” 雲卿心知此事已無法隱瞞,想必該交代的雲柔都已經交代了:“我隻是不想讓母親擔心,她身體本來就不好。” 雲卿靠在雲瀾心口,聽見了他鼻息間輕微的嘆息聲,俄頃後緩緩開口道:“雲瀾,方才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到自己穿過了一片白霧,來到了一個沒有光的地方,很黑很黑,周圍全是魑魅魍魎。”雲卿死若遊絲地講道,“他們排著隊,一個接著一個喝下那白發老太給的湯,然後走過了一座橋,有些下了橋去了新的地方,而有些卻被打下了橋。輪到我的時候,那白發老太沒有給我湯,她說我不該來此,推了我一掌,後來我就醒過來了。” 雲瀾聽著,默默不語。 雲卿接著道:“你說這老太是不是孟婆,這橋是不是奈何橋,橋下的水是不是叫血河池呢?” 雲瀾心口一疼,他似是意識到了這次若不是雲卿命大,恐怕他們早已陰陽兩隔了:“都怪我,若是我可以,那你便不用失如此多的血了。” 雲瀾想起昨日慕容璟策馬來昭元帝姬府的場景。 “蘭陵郡主,何事?” “不要去宮裡,不論誰來請都不要。” 雲卿抬手抹去雲瀾臉上的淚痕:“是我交代的,為了你,為了紀氏滿門,你不能去。” * 雲卿在昭元帝姬府待了近半月。 這半個月來,經歷了生死危機,他似乎想通了很多事情。 他不願再像隻縮頭烏龜那般逃避,自欺欺人,他想直麵一些事情,就算是南墻,他也要撞一撞才死心。 一日夜裡,雲卿披著寬大狐裘,抱著暖爐,坐在廊下沉思著。 這帝姬府的雪景真美,雲瀾善園藝,紀府的後花園也是這般,一年四季,不同的花輪番盛放,從未有過凋敝和蒼涼,說句人間仙境也不為過。 體質陰寒,又正值隆冬時節,雲瀾擔心他著了風寒,忙催著他進屋。 可他說屋裡太悶,透透氣,雲瀾隻得坐在廊下陪著他。 “我們已經好多年沒有像這樣坐下來聊過天了。”雲卿輕聲道。 雲瀾環顧四周,確定無人後,才緩緩握上雲卿的手,低聲喚道:“公子……” 這一喚,將他的思緒喚到了四年前,不知什麼時候,他的眼角滾落了一滴清淚。 “公子有心事了……” 他們都不再是當初那個好惡隨心的自己了。 “蘇硯……” 雲卿已經很久沒有提起過這個名字了。 那年,紀婠路過姑蘇城外,從一片荒地中撿到一個男嬰,含煙將這男嬰抱來時,已是皮包骨頭,奄奄一息。 雲卿比那男嬰大了一歲多,兩人一起長大,形影不離。十年時間匆匆而逝,男嬰成了男孩,卻一直沒有名字。 一日,雲卿一時興起,對著那男孩說道:“既然母親從姑蘇城外撿了你,那你就姓蘇好了,至於這個名嘛,”雲卿環顧四周,一方硯臺落入眼簾,“就取單名一個‘硯’字。” “蘇硯?”男孩低語道。 “對,就叫蘇硯,以後我們就是異父異母的兄弟了。” 那時,誰也沒想到,他們會成為“真”兄弟。 握著他的手,雲卿感受到一種久違的安全感:“我好不容易想通一件事,可是我又害怕了,不知道該怎麼辦?” “公子喜歡蘭陵郡主?”多年的默契,雲卿的每一寸糾結,他都看在眼裡。 雲卿垂眸點點頭。 “所以公子有顧慮?”蘇硯問道。 “她正打算與薛靈沢和離……” “那公子在顧慮什麼?” “我有點不確定她是不是喜歡我……”雲卿吞吐道,“我擔心……她看不上我。” “她?”蘇硯有些詫異。 這慕容璟一肚子花花腸子,聲名狼藉,除了皇族後裔的身份,有什麼資格看不上他家公子? “我最擅長的對弈,還有寫字作畫,與她比都差了些火候。”雲卿幽幽道,“至於其他的,更別提了。” 蘇硯想起多年前雲卿與他談論慕容璟的對弈本事。 “她和我想象的不一樣……” “公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其實我看得出來。你有好幾次都能贏下她,可是你放水了。況且就算是輸,每次也不過隻輸她半子。”蘇硯道,“你既想贏她,又不想贏她。” “因為你知道她的勝負欲很強,所以總是遷就她,但時間久了,你又怕她覺得你一無是處。後來你發覺她精通的東西遠比你想象的多,而其中有不少便是你的短處,比如武功,所以一步步陷入自我懷疑。” 雪落無聲,廊下寂靜異常,唯餘少年低聲的勸慰:“可你有沒有想過,若是她真的喜歡你,那她喜歡的必定是你這個人,不是容貌美醜,不是才藝深淺,也不是武功優劣,甚至無關性別,因為她喜歡的隻是你。” 雲卿似乎明白了,卻又沒完全明白。 過了片刻後,蘇硯又道:“簡單來說,若是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那對方的缺點也能變成優點,就像你從小體質特殊無法習武,對於一般人而言,可能會覺得你無力自保,不中用。可對於喜歡你的而言,這樣的你,反而可以激起她的保護欲,她可能就是享受這種保護你的感覺,而你也隻需享受被對方保護的感覺就可以了。” 風,吹落了雪花,吹散了芬芳,吹起了陣陣過往。 雲瀾想起當年,每次出門,他不喜歡護衛跟著,都是他在保護他。 可今時不同往日,一夕之間身份變。 他再不是他身後那個執劍而立的少年,可在他心裡,他始終是他的公子,那個不論世事如何變化,他都願意舍命相護的人。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