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難追(上)(1 / 1)

為促進農耕與貿易,四代武皇頒布的《英獻大典》簡化了不少自古流傳下來的繁文縟節。   父母亡,子女守孝以月代年,三月過後,雲柔就出了孝期,原本定下的婚禮並未受到影響,   昭寧四年的麥月,當稻香拂過山崗,吹遍了長安城,紀府將舉行了盛大的婚禮。   婚期就在初八日,也就是八日後。   *   蠶月,晦日。   無月,隻有漫天的繁星。   酉時三刻,晚膳過後,雲卿和雲柔在府中踱步消食,不知不覺就到了一處精致華美的亭臺中。   新辟的院落已竣工半月,而雲柔卻是第一次踏進這裡。   “有一件事情,我自作主張替你應下了。”雲卿開口道。   *   就在三日前,鄭元伽特來府中尋雲卿。   “作為雲柔未來的夫姐,我有一個要求,與此同時,作為鄭氏的少族長,我也有一樣禮物。”鄭元伽開門見山。   “鄭二小姐不妨直說。”雲卿回道。   鄭元伽從袖中掏出一封書信遞了過去,雲卿抽出信箋,掃了一眼,嘴唇微抿,心中了然:“推薦信,這份大禮果真厚重,隻是不知鄭二小姐所說的要求是什麼?”   鄭元伽神情有些凝重,語速放慢了些:“不瞞你說,在我們這一輩人中,鄭氏雖算得上人丁興旺,可元佑是我唯一同母同父的兄弟,也是我父親唯一的兒子。”   “這點我知道,三公子是尚書令大人唯一的嫡子,地位尊貴,將來成了親,紀氏定不會怠慢他。”   “紀小姐會善待元佑,這點我自然放心。”鄭元伽道。   “那鄭二小姐的要求是?”雲卿問。   “一生一世一雙人。若紀小姐能做到,鄭氏定會舉全族之力,保她官運亨通,平步青雲。”   *   初夏的晚風送來陣陣寒涼,淡淡的芍藥香驅散了心頭的燥熱。   雲柔撚起一片花瓣,在指尖掐出花汁來,放在鼻尖嗅了半晌後,直到香氣沁了心脾,染了肝肺,才幽幽道:“都說她是個精明人,年紀輕輕就將族內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如此看,這傳言果真不虛。”   “你不怪我不問你的意見就應下了?”雲卿問道。   “若是有商量的餘地,你會不問我嗎?”雲柔用腳撥弄著小道旁的鵝卵石,“況且,用不納側室的條件換一個正五品吏部郎中的位置,還隻是眼前的好處。從長遠來說,隻要鄭元佑能穩坐紀氏族長正夫的位置,隻要紀氏未來的少族長有鄭氏的血脈,那鄭元伽對我的扶持便會隻多不少,這怎麼看都是我賺了。”   “再說,我本來也沒打算納側室的。”雲柔的雙眸顯而易見地黯淡了下來。   雲卿明白她話中的意思,這也是他想都沒多想便直接答應了鄭元伽的真正原因。   對於雲柔而言,別說主動納側室,就算是送到她麵前,隻要那個人不是千塵,她就不會有半點興趣。   夜色下,雲卿提著小燈,光打在雲柔臉上,風卷起了她披散的長發,未施脂粉的臉上隱隱顯出了幾分這個年齡不該有的憔悴和蕭索。   雲卿提著燈的手微微一顫,鼻子有些發酸。   *   他第一次見到雲柔,是紀嬗回府省親那次。   十四歲的她帶著一身市井氣息而來,心直口快,不拘小節,唯有在見到千塵的時候,才會在意自己那所剩不多的形象。   那時紀婠認為她不講禮儀,歪門邪道鬼點子多,一直不喜她。直到雲柔拿下會試的第一,紀婠的態度才有所轉變。   他是紀婠的獨子,本該繼承紀氏族長的位置,可是他告訴她,他想要自由,他不想做族長,你替我做這個族長好不好?   她搖搖頭,說她是收養的,沒有這個資格。   他告訴她,隻要你埋頭苦讀,拿下殿試前三甲,入朝為官,那族內長老定會同意封你為少族長。   後來她真的做到了,可那個假山上的女孩卻再也回不來了。   不過八年時間,兩千個日夜,她從光陰巷走到了侯爵府,從尚宮局走到了宣政殿,走上了龍尾道,走上了紀氏族譜,從趙雲柔變成了真正的紀雲柔。   那些不屑的目光越來越少地出現在她的視野裡,取而代之的是阿諛奉承的話語。   “雲柔,我有一個問題一直想問你。”雲卿開口道。   “什麼?你說。”雲柔漫不經心地采下一朵開得正盛的芍藥,捏在指尖,轉動著芬芳。   “我其實一直不太明白,你為何答應替我當族長?”雲卿緩緩道,“我本就是長老們認定的少族長,隻要年齡到了,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坐上那個位置。可你卻需要付出非常大的代價,一路披荊斬棘,傾盡一切去證明自己能帶給紀氏的價值,才能讓將血統觀念擺在第一位的老頑固鬆口。我知道你並非貪戀權力,貪戀地位之人,甚至我能感受到當這個少族長並不能讓你感到半分快樂,可你當時為何想都沒想就答應了我?”   雲柔陷入沉默,雲卿並不著急他的答案,靜立在一旁默默等著。   良久之後,她緩緩開口道:“因為你不想當。”   你想要自由,我便成全你。   雲卿的聲音有些哽咽:“那時我們認識不過短短半年……”   她放棄安逸,選了一條最難走的路,隻為成全他的自由……   “自從被母親收養後,雖然我改姓紀,可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外人。在那些稀鬆平常的日子裡,我每天都被提醒著自己隻是一個被收養的人,那時,我走在尚宮局的時候,她們都會喚我‘大人的養女’,我回府的時候,守門的護衛隻會讓我走側門,還有那些大大小小的宴會,我也是沒有資格坐上去的。”   “後來,我拿下了會試第一,又拿下了殿試第一,才被族人認可。可是,這樣的歧視仍隱隱存在我的身邊,不少人覺得我是運氣好,碰上了母親,才有機會在陛下麵前拋頭露麵,甚至對我成為紀氏少族長這件事情,都是頗有微詞的。但是我不怨恨,從母親能收養我的那一刻,我便已經知足了,我原本隻是一個父母雙亡的市井小民,本就不該奢求太多的。”   雲柔頓了頓繼續道:“可是你是第一個沒有因為我的身份而區別對待我的人。初次見你前我是非常忐忑,我覺得像你這種世家公子,總會高高在上,即使表麵上彬彬有禮,內心也會對我這種市井小民嗤之以鼻。所以那時,我故作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給自己壯膽。”   雲柔的眼裡噙著淚,繼續道:“從一開始跟你相處,我就是帶著點算計的。發現你喜歡看皮影,我便說自己也喜歡,發現你喜歡看話本,我便連夜去小叔宮裡把你送他的話本全都翻了一遍,隻是為了下次見到你的時候有話題可說……因為你是整個紀氏最受重視的人,所有人都圍著你轉,我覺得我隻要跟你搞好關係,就等於有了靠山。”   雲卿怔住了,木僵在原地半晌沒有回過神來。   在世家子弟中,他算得上是幸福的,他不像昔垚那般從小在各種生意場上打交道,不像千塵那般幾經大起大落,也不像司徒楠那般娘不管爹不疼,更不像慕容璟那樣,日日行走在生與死的邊緣……   直到成年之前,他的世界都是非常單純的,那些所謂的階層,出身對他而言就是一個虛無的概念。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交朋友,無所謂身份高低,隻要有共同話題,興趣相投便足矣。   可是這世間,真正的誌趣相投太少了,更多的是刻意迎合。   “但是在這個過程中,我發現自己做這一切都是沒有必要的。那時的二哥還是你的下人,可你對他從來都是平等相待,我才意識到,即使我不刻意迎合你的喜好,你也不會因為我是收養的而看輕我。你會在別人麵前說我是你‘妹妹’而不是‘義妹’,你會拉著我從紀府正門堂堂正正地進出,你會在宴席上給我留位置,甚至讓我坐在你的上首,你雖然私下裡總是笑話我、欺負我,可你從不允許旁人輕視我,隻有跟你待在一起的時候,我才會暫時忘記我是母親養女這個事實,我才會真正地把自己當紀雲柔……”   “也許對你而言,並沒有覺得給予過我什麼特別的恩惠,可是對於我而言,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我曾經奢望過但不敢奢求的。也正是因為你的這份助人而不自知,才讓我下定決心,不論這條路再難走,也要當上族長,讓你能夠自由地做一切想做的事情。”   “雲柔,我有件事瞞了你兩年。”聲音怯怯的,氣息也淡淡的。   “什麼?”   “其實,你是姑母……的親生女兒……”   過境的長風將她眼底淺淺的笑意吹散得了無痕跡,她如同一座石像般僵化在原地,隻覺得眼前的景物漸漸褪了色,鼻頭芍藥花的香味越來越淡,指尖散出一陣微麻,直到失去知覺,耳邊反反復復回蕩著那句“你是姑母的親生女兒……”。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