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華宮。 宮人們跪了一地,瑟瑟發抖,生怕一個不小心,惹惱了眼前這位喜怒無常的主兒,丟了腦袋。 楚寧鳶一腳踢在眼前宮奴的下巴上:“方才的話,你再說一遍。” 那宮奴的嘴角泛著瘀青,人已經鬥成了篩子,低著頭支支吾吾道:“回大人,方才尚寢局來報,陛下已懷了皇儲,這一年……都不會來後宮了……”說完這句話,他絕望地閉上了眼,已經預知到了自己的結局。 楚寧鳶癱坐在大殿地磚上,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為什麼,他千辛萬苦經營了一切,最後都成了桑氏的嫁衣。 片刻後,楚寧鳶開口道:“帶下去,舌頭割了。” 那宮奴癱軟著被兩個侍衛架了出去,連句求饒都沒喊,因為他知道沒用。 這幾個月,楚寧鳶已經割了十二個宮人的舌頭,杖斃了六個。 就在那宮奴被拖至殿門的時候,一截墨綠的衣袍驀地閃現在他視野裡,顧不得侍衛的拉扯,他如同見了救命稻草般撲了上去,聲嘶力竭道:“景君大人,救救奴。” 南宮羽看了眼地上的少年,打了個手勢。 那兩個侍衛猶豫了一瞬後,還是鬆開了那宮奴,回到了原本站崗的位置。 這楚寧鳶從位分上來說雖然與南宮羽平級,可不論是資歷還是家世背景,都差南宮羽一大截。 因此這後宮除了鳳君和貴君,皆以景君為尊。 看到來人後,楚寧鳶眼裡的戾氣收了收,嘴角露出一抹譏誚之色來:“怎麼,景君大人也來看本宮的笑話了。” 南宮羽欲將他扶起,可他死賴在原地不肯動,隻能蹲到他跟前,溫聲道:“阿鳶,聽我一句勸,回江南吧。” 楚寧鳶仿佛是聽到了什麼笑話般仰天長笑起來:“回江南?繼續賣唱?繼續過那種被人踩在腳底下的日子?” 南宮羽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不忍:“我會修書給二妹,等你到了臨安,就去南宮府,你若願意,她會認你做義弟,保你一生衣食無憂。” 良久,那美眉目中的戾氣褪去了大半,水霧凝聚,淚意闌珊:“南宮羽,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不是施舍。”南宮羽頓了頓,繼續說,“阿鳶,這後宮並不適合你,陛下對你而言也並非良配,我不願見你深陷其中,變成如今這般模樣。” 如今這般模樣?如今的他,究竟變成了什麼樣子。 也就不過短短兩年時間,他從地獄到天堂,又從天堂到地獄。 常常在午夜夢回之時,懷疑自己所經歷的大起大落是否真實存在。 * 他還記得初見昭寧帝的那一日,正值梅雨時節,江南的水漲得船兒比往日都高了幾分。 他被領班催著化妝準備下一場的演出。 拿著道具匆忙奔走在半濕半晴的梅雨道上,他一個不留神與一月白色長袖絲袍的女子迎麵相撞,手裡的東西散落了一地,打翻的脂粉灑在她的衣袍上,一陣風吹過,樹葉的殘留雨滴混著脂粉,將那抹月白染的五彩斑斕。 “乾什麼呢,連個路都走不穩。”背後重重的一腳讓他疼得靈魂出竅。 根據穿著,那領班看出眼前的女子身份非富即貴,一邊責罰一邊狗腿地道歉:“沖撞了,還請小姐見諒。” 他跪在濕漉漉的青石地板上,背後的疼痛仍未消解,卻一聲也不敢吭。 半晌後,看到一雙瑩白如玉的手緩緩牽起了他,抬眸之間,女子眉目如畫,朱唇微啟,帶著幾分柔情,又帶著幾分肅穆。 這張臉雖不是他見過最美的,卻有著說不出的誘惑力。雲霽日出,夕陽斜斜地灑落在她的肩頭,墨色的瞳仁中似有星火燎原,燃出令人心折的威嚴。 那女子對著領班微微一笑後道:“這伶人本小姐買下了。” 領班看了看他,對著女子有些為難又有些期盼道:“小姐,他是我們這戲唱得最好的,姿色也是數一數二的,若是要買,這價格……” “隻管開價。” “白銀一千兩。”領班直接獅子大開口,他原本想著是八百兩,故意報高些,哪怕還價,他故作讓步,最終也能以他預期的價格成交。 沒想到那女子眉頭都沒皺一下,爽快地應下了:“明日子時,一手交錢一手交人。” 半晌後,她又從袖中掏出一錠金子:“今日的傷請最好的大夫給他治,本小姐可不想明日接人,還得用抬的。” 第二日,那女子來戲坊接他的時候,撐了一把青藍色的油紙傘,傘落下的陰影使得她的容顏比昨日又清冷的幾分。 “你叫什麼名字。”馬車上,他低著頭,與女子相對而坐。 “奴姓楚,名叫寧鳶,寧靜的寧,紙鳶的鳶。”常年來的欺壓已經使他本能地感到害怕。 那女子用帶著熏香的手帕輕輕擦去了落在他鬢角的雨水,溫聲道:“日後你就跟著本小姐做個側室,再也不用唱戲受欺負了。” 他咬著唇點了點頭,一汪秋波讓她生出了幾分憐愛。 那年,他十七歲。 煙雨朦朧中,馬車緩緩駛到了南宮府。 南宮氏是這臨安僅次於蕭氏的名門望族,也是名揚當地的書香門第。 兩名護衛撐著油紙傘將他和女子接下馬,對著女子微微一揖道:“一切都準備好了。” 他看著華麗的府門,心中不禁有了猜測:“南宮小姐……” 那女子轉過身來,領著他進屋道:“我不姓南宮,我是長安人,我夫是這南宮族長的侄子,近期來江南辦些事,便住在這府上了。還有,以後你也不必稱自己為奴了。” “那妻主是何許人?”剛改了口,他還有些不適應。 “三個月後回京,到時再告訴你。”女子饒有趣味地賣關子道。 說罷她喚來一氣質文雅的青年吩咐道:“阿羽,我還有事要處理,你照顧好阿鳶。” 等那女子走後,他想對著眼前的男子叩拜,卻被他一把扶住了:“你我同為側室,不必行禮。” 側室?那女子究竟是什麼身份,竟然連堂堂一等氏族南宮氏的嫡係都給她當側室。 京城……一千兩白銀眉頭也不皺一下……來江南辦事…… 難道她姓納蘭,那個大周首富的納蘭氏? 三個月時光匆匆而逝,他就住在這南宮府中。 女子白日裡常有事忙,偶爾空閑時便會帶著他和南宮羽遊山玩水。 時間久了,他不再膽小害怕,時常會耍些小脾氣,而且女子每次都會非常耐心地哄她。 “等回了京城,我補你一個盛大的婚禮。”他猶記得那日午夜時分,女子對他的承諾。 然而在回京城的前一個晚上,南宮羽突然找到他。 “阿鳶,妻主不止你我兩個男人,回了京城,你可否做到與他們和平共處。”南宮羽問道。 “我隻要妻主就夠了。”顛沛流離的十幾年,他早已將她當作了唯一的歸宿。 南宮羽看到了少年的眼神裡盡是綿綿情意和對未來的無盡向往,對著這張與司徒楠有著五分相似的容顏,心底隻能微微一嘆。 他若是隻將她當作依靠便罷了,可他愛上了她,從這一刻起,便注定了這是一場悲劇。 * 當車軲轆滾過了高大的城門,他掀開簾子,看著繁華富庶的長安城,麵露驚嘆之色:“羽哥哥,我們是不是快到家了。” 南宮羽笑著對他點了點頭,垂眸間竟是片片苦澀。 他一麵欣賞著這長安街的十裡繁華,一麵幻想著女子承諾他的那場盛大婚禮。 當納蘭府三個字映入視野,他興奮地抓著女人的胳膊問道:“妻主,我們是不是到家了?” 他本是不識字的,可他專程問了南宮羽“納蘭”二字怎麼寫,因為他想在入京後,以最快的速度到他們的家,他一直以為她是納蘭氏的小姐。 馬車並沒有停下,而是行了一段路後,向北加速駛去。 女人撫摸著他墨色的長發,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說:“快了。” 又過了一炷香的功夫,街邊的商鋪漸漸少了,再往前行去,竟然是一片空曠。就在他望不到任何建築的時候,又是一個轉彎,馬車載著三人向著東麵而去,逐漸迫近目的地。 他舉目望去,在不到半裡開外的地方,矗立了一座高大威武的城門。那座城樓比入長安城時見到的城樓更加雄偉高大,一共有五個門道。 這是他自有記憶以來見過最為高大的建築,高聳入雲的樓臺,寬闊綿延的宮闕,令任何一個仰首觀看的人望而生畏。 “羽哥哥,這是什麼地方?” 南宮羽微微頓了頓,柔聲道:“丹鳳門。” 馬車徐徐穿過那寬闊的門道,女人帶著他和南宮羽下了馬車,而這城門之後的世界,更是迷了他的眼。 朱漆金磚,黃墻瓦黛,絢爛刺目,令他下意識地收回目光,不敢直視。 高高低低的殿宇環繞下,他問道:“妻主,哪處是我們家?” 女人微挑的鳳目中,有一閃而過的華光:“這些都是。” 言罷,兩名穿著官服的女子捧案上前,對著女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後:“臣恭迎陛下回宮。” 待那女人換上凰袍之後,他怔怔地看了許久,思緒仿佛回到了三個月前在巷陌小道初見她的場景。 那時,她穿著一身月白色的絲袍,高高的淩雲髻上綴著隻精致華美的翡翠銀簪,姿容秀麗,和善的麵目下卻藏著翳翳的威嚴。 他後知後覺,那竟是大周皇帝的天威。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