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寧鳶初入宮的時候被封為五品禦侍,與南宮羽同住一處,就在長生宮的偏殿。 那時昭寧帝還時常召她去紫宸殿,或是直接來長生宮。 每次見到昭寧帝他都會過分喜悅,不顧禮數地上前去,昭寧帝也從不計較他失禮。 又過了三個月,他終於迎來了他那場他期盼已久的盛大婚禮。 可那場婚禮雖盛大,卻與他想象的不太一樣,沒有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更沒有夫妻對拜。 隻有他隻身一人,身著華麗的錦袍,對著昭寧帝和鳳君叩拜。 南宮羽告訴他,這是宮裡的規矩,隻有鳳君才有資格與陛下拜堂。 既然是規矩,他也沒有太在意,反正昭寧帝對他好,常常惦記著他就夠了。 可自從昭寧帝冊封他為賢君,賜了他重華宮後,就越來越少召見他了。 * 有一日,他正想去紫宸宮求見昭寧帝,路過禦花園時正巧聽到假山後有幾個女官在說話。 “尚寢局的張大人真可憐,聽聞今日朝堂上,又被那左都禦史夏大人上書彈劾了。” “為何?” “還不是因為咱陛下嗎?陛下今年都二十四了,別說嫡皇女了,連個庶皇女都沒有。”女官低聲說道,“這夏大人不敢直接怪罪陛下,隻能拿尚寢局開刀了。” “我好像也聽說了,前些年那些都察院那些諫官都是各種勸陛下親近鳳君,早日誕下皇儲和長帝姬。可陛下對中宮那位一直是不冷不熱的,如今那些諫官也急了,索性退一步,讓陛下多去後宮,隻要能生下皇女,即便不是嫡出的,也總比沒有好。” “可陛下這後宮也沒少去啊。” “夏大人彈劾的正是這事兒。陛下雖常去後宮,可十次裡九次去的都是紫霄宮,紫霄宮那位都病了多久了。張大人也是可憐,屢次提醒陛下紫霄宮那位不能侍寢,可陛下偏要去,就連陪著他說說話都是好的。” “可我記得陛下偶爾也會去重華宮。” “你不說我還沒想起來,這重華宮那位也是個可憐的主兒,你們可見過他?” 另外幾名女官搖頭道:“遠遠見過兩次,什麼模樣倒是不清楚,姐姐可見過?” 那女官點點頭道:“我見過一次,那賢君與貴君長得頗為相似。” “那看來也是容貌極為出眾的。” 女官嘆氣道:“容貌倒是不錯,可和紫霄宮那位比,差的可不是一星半點。那賢君之前不過是個青樓戲子,大字不識幾個,隻會搔首弄姿。貴君大人可是司徒氏嫡係,大理寺卿之子,這出身簡直就是雲泥之別。” “也是,貴君大人容貌俊秀,氣質高雅,豈是個青樓戲子可以相提並論的,就是可惜這身子骨弱,是個藥罐子。估計陛下也就是把重華宮那位當個替身。” “對了,我還聽說啊,這陛下每次去重華宮,都會服用避子藥,還是從蘭陵郡主那兒拿的,那蘭陵郡主整日泡在青樓裡……”女官搖了搖頭,“陛下雖然封了重華宮那位為正二品的側君,可心裡還是把他當青樓小倌看的。” “那可不是嘛,要是陛下真與他有了子嗣,若是個皇子也就算了,日後大不了不入朝堂,做個閑散王爺。若是個皇女,往後怎麼也是個大帝姬,萬一生出來就會唱戲,日後把這宣政殿當做了戲臺子,豈不是有辱沒皇家名聲……”女官的語氣中帶著不屑。 另一人搖頭道:“我聽聞那張大人被彈劾怕了,已經連去高府三趟,求那高公子進宮了。可那位也是油鹽不進,犟得很。” …… * 他怔怔地站了不知道多久,原本握在手中的花束早已散落了一地,風一吹,卷起了滿地的蒼涼。 良久後,他對著貼身宮奴問道:“紫霄宮的那位是什麼人?” 進宮三個月,他尚未見過司徒楠,一次也沒有。 那宮奴訥訥開口道:“紫霄宮住的是貴君大人,也是楠安王的生父。” “本宮和他長得很像嗎?”他問道。 “五分相似。”宮奴回道。 他理了理思緒,臨時改道去紫霄宮拜訪了司徒楠,回宮後便發了瘋似的要將墻上的畫像給燒了。 掌事隸官哀求著阻止了他:“大人,不可啊,這畫是陛下親筆所繪,毀了可是大不敬之罪……” 他看著那幅畫,癱軟地靠在塌邊,想起了昭寧帝第一次為他作畫的場景。 那是他被她買下後的第十日。 * 梅雨霽,暑風和。 她那日沒有公務,與他同遊西子湖。 陽光散落在江南的田田蓮葉上,遠山浩渺,萬裡無雲,心情也格外舒暢。 小舟靠了岸,她帶著他進了一處畫樓,寥寥幾筆,將那水光瀲灩的西子湖拂於宣紙之上。 “妻主,你這畫那麼好看,不如就送給阿鳶了吧。”他端詳著她的作品,雖對書畫一竅不通,可隻要是她畫的,他都想當做珍寶藏起來。 “這不過是些隨手畫的草稿,既然要送,自然要送最好的。”她選了這畫坊中最好的畫紙和卷軸。 “妻主,畫那邊的塔怎樣?” 她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極目望去,瑩白的指尖在晴空下變得半透明,指尖盡頭,正對著一座古樸典雅的建築——雷峰夕照,碧波蕩漾。 她微微一笑,轉身進了屋:“這雷峰塔的景致雖好看,卻是人人可以共享的。既然是送給阿鳶的禮物,必是要繪上這世間最獨一無二的。” “最獨一無二的?”他默默思忖著,世間到底有什麼是最獨一無二的。 她找了張椅子,按著他的肩膀讓他坐下:“這世上不會自然再有第二個楚寧鳶。” 他坐在原處,嘴角噙起淺淺的笑意,到最後臉都僵了,可他還是淡淡地笑著。 待她放下筆後,他才起身去看那畫。 “妻主,阿鳶方才明明是笑著的。”畫上的人雖與他相似,卻麵無表情。 她怔了怔,笑道:“我繪人像不如繪景物那般得心應手,若是將這笑容繪上,怕是沒如今這樣好看。” 確實,雖然不笑,可畫像上的樣子比他本人倒是還要好看上幾分。 他又將目光停留在畫中人的眼睛上:“妻主,為何這瞳色帶著金?” 她凝了凝神,片刻後解釋道:“因為方才日頭正盛,隔著窗楣照了進來,將你的眼睛照得有些……琥珀色。” 他滿意地打量著那幅畫,像收藏稀世珍寶那般收了起來,一直掛在住處最顯眼的位置。 而在見到司徒楠的那一刻,他才後知後覺。 畫上的人不會笑,是因為司徒楠不愛笑。 畫上的人眼眸泛金是因為司徒楠是琥珀異色瞳。 畫上人比他本人好看,並非作畫人的技藝高超,可以讓將畫像修飾得優於本人…… 而是因為她畫的根本不是他,作畫的那一刻,她隻不過將他當作替身,當作一個參照物,腦海裡想的卻是千裡之外的另一個人。 那日之後,他性情大變,唯獨在見到昭寧帝的時候,才會裝出恭順的模樣。 他不想恨她,所以隻能將內心積蓄的恨意全都匯聚到紫霄宮的那個人身上。 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他順著蛛絲馬跡查到了司徒楠和納蘭昔垚的奸情,於是設下那場鴻門宴。 那日過後,昭寧帝再也沒有去過紫霄宮,可是,也再沒有來過重華宮。 他唯一一次見到昭寧帝,是在幾個月前的除夕宮宴上。 她剛剛平息了一場叛亂,眼底帶著疲憊,全程麵無表情。 轉身離開那刻,眼神恰巧從他身上掠過,隻做了一瞬的停留。 * “羽哥哥,為什麼陛下再不願見我了……”他一直以為,隻要他將司徒楠從她心裡踢出去,他便可以取代他。 可是他不明白,什麼叫唇亡齒寒。 一開始,她一擲千金買下他,就是因為紫霄宮的那個人,而如今,她對他避而不見,自然也是因為那個人。 昭寧帝每每看到這張相似的臉,便會想起那個人背叛她的事實。 南宮羽伸手理了理他散亂的發髻,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眼眸中霧氣翻騰:“陛下讓我送你出宮,你才十九歲,還年輕……” 也許她也有愧疚吧。 “她還說了什麼?” “她說,回江南後,忘了她。”南宮羽的聲音中帶著哽咽,“這兩年,就當是做了一場夢吧。” * 楚寧鳶離京的那一日,天恰好放晴,風拂過樹葉,吹落了一場小雨。隨著那載著少年的馬車逐漸行遠,這場燦爛瑰麗的夢,終於落幕。 昭寧帝下了朝,看到南宮羽正站在紫宸殿外候著。 “阿羽,何事求見孤?” 南宮羽躬身行了個禮:“陛下,阿鳶今晨離宮了。” 昭寧帝端著茶盞的手微微一顫,又平穩地端起,輕抿了一口後道:“他可留下什麼話?” 南宮羽抬眸看了眼昭寧帝,雙手奉上一卷畫軸,又垂眸道:“他說陛下有一樣東西落在他那兒了,讓臣代為還給陛下。” 這宮廷字畫千千萬,昭寧帝早就記不清她賞賜過什麼了。 接過畫卷,拉開卷軸,目光停留了片刻,畫中的男子神情肅然,琥珀色的雙瞳美得有些攝人心魄。 昭寧帝緩緩合上了畫卷,動作有些僵硬,猶豫了一瞬後,還是丟進一旁的香爐中。 鬆手時,她仍保持著滿不在乎的神情,但就在縮回手的瞬間,她的右眼湧出了一滴清淚,以大步流星的速度滾落鼻梁,滑過唇瓣,最終落在凰椅的扶手上,滲入精雕細刻的紋樣中,隱沒於無聲之間。 黃粱南柯,浮生若夢,全部都是假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