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窗外有風。 在一把不銹鋼椅子上,蜷縮著身子的李容身剛從睡夢中醒來,大睜著眼睛,頭腦一片空白,隻本能地盯著舷窗外那一卷又一卷的風,它們是黑色的,卷起砂礫、紙片、墻皮、電線或是別的什麼,使那黑色那樣的不純粹。這風不小,可基地裡的空氣沒有一絲流動。 吸氣,似乎吸不動了。這是感冒了? 她有點犯困,睫毛眨動,有微弱的風撲在鼻子上。 昏昏欲睡之際,應該是躺著的姿勢不舒服,她覺得渾身發麻,麻得她身上發熱,亦或是發冷,她分辨不清,隻覺得自己控製不住抽搐起來。一開始隻是手腳抽搐,接著她的頭和身子也抖動起來,很快,這種不受控就發展到了她的身體內部,她無法控製自己的鼻腔、咽喉和肺部——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喘不過氣來了! 瀕死的清醒使得睡前的記憶終於湧入她的腦中,那是一段機械女音:“基地內的供氧裝置損壞,剩餘氧氣將在十四小時三十七分五十二秒後耗盡。請大家保持冷靜,不要驚慌,自求多福,有緣再見。” 她在驚恐中掙紮地更加劇烈,掉下自己原先半躺的椅子,痛感令人更加清醒,她看見墻上有一個見方的口子,冒出來好多條垂著的腿腳,有長有短、有粗有細,有的穿著裙子有的穿著長褲,有的穿鞋有的赤腳,在口子上方,有一個牌子,寫著:衛生間。 對了,每一層樓的氧氣都是從衛生間排出來的,這些腿腳不是“冒”出來的,是插進去、壓上來的! 她的臉在發脹,眼珠子也要從眼眶裡逃出去了。她忽然不動了,眼淚從眼角滑落,她順著這個勁兒也鬆弛下來。 不就是死嘛…… 她閉上眼睛,接受命運的安排。 (壹) “李……叫什麼名字來著?” “李容身。你腦子裡沒寫嗎?” “記性不好,看一眼就忘。咳咳,李容身,快醒醒。” 她被吵醒了,覺得身子發軟,努力抬起眼皮,眼前卻是刺眼的白光,趕緊又閉上,發覺自己被人戳了戳臉,緩緩睜開來,留一絲縫,看見自己的鞋尖——粗笨的扁頭能讓人走在戶外也不會被風吹走、被碎石紮腳。就在跟前,有另外兩雙鞋頭,小巧輕盈,博物館裡的古畫兒一樣,左邊的像兩朵小荷尖尖,右邊的像一對烏蓬扁舟。它們踩的地方白的反光,很像是飛機平飛後,窗外的雲層。 她的眼珠失神地對著三雙腳,耳邊的話有一搭沒一搭地飄進她腦子裡。 “凡世毀滅,你是最後一個死的人。天帝仁愛之心,許你褪去凡胎,升天為仙,免凍餓病痛,享南山之壽。日後當遵守天庭條律,恪盡職守,服務百姓,造福人間,想萬民之所想,急萬民之所急,做個親民愛民利民的好小仙,早日……” “等等!”李容身一個“垂死病中驚坐起”,一邊扶住昏沉的頭腦,一邊攔住左邊傳來的話音,“什麼服務?什麼親民愛民?” 那說話的人聲答道:“大千世界毀於一朝,萬萬子民不能享受尋常壽數,天帝分外痛心,在女媧娘娘麵前領罰。此後,天庭自我反思,要學著人間的樣子,打造服務型天庭,保全生靈,容養萬物。”見李容身還愣著,那人追問:“呆子,別的聽不懂,服務型天庭總該覺得耳熟吧?” 確實耳熟,也有些離譜,我這是死還是沒死啊?應該是死了,要不然怎麼會成仙?可既然都成仙了,我還需要服務誰嗎?李容身琢磨著琢磨著,還是不由得驚嘆:“我沒聽錯吧?這神話和常用語串在一起,我、我在做夢嗎?” “霧鎖,你瞧瞧,果然凡人成仙,就會懷疑自己在做夢。” 李容身這會身上有了力氣,她身後不知靠著什麼,反正能叫她舒舒服服地坐著,當她仰頭麵對強光時,那光也慢慢弱下去,在白茫茫之中顯出兩個人影,左邊那個是名少女,容顏姣姣,彩衣翩躚,宛若霞光披身;右邊那個是名少年,眉眼清潤,衣帶飄搖,宛若春風化雪。 她剛想問“你們是誰啊?”就知道了他們的名字,甚至知道怎麼寫,左邊是雲栓,右邊是霧鎖。她還知道這倆是此處通天路的守路人。 這名字怎麼突然蹦進腦子裡了?! 我又怎麼知道這倆是做什麼的?! 難不成之前認識,我忘了?! 雲栓見她大吃一驚的樣子,噗嗤一笑,解釋道:“既然入了仙界天庭,難免要與各路神仙打交道,為了免去因為彼此不識的沖撞冒犯,我們隻一眼就知道對方的名姓與位次。你,李容身,末流小仙。” “末流?”霧鎖擰眉,“你別聽她瞎說,你現在隻是單純的小仙,我見你,顯出‘仙娥’兩字來。”他扶起李容身,“此地不宜久留,仙娥請隨我們來。” 李容身呆愣愣地隨著走了幾步,眼前白霧散盡,豁然開朗: 藍天通透,青山蓊鬱,白雲如波,天梯磊磊,蜿蜒而上。 見慣了黑白灰黃的世界,入眼的色彩那般鮮艷,比顯示器上的畫麵還要清晰、還要生動,令她這個凡夫俗子合不上的嘴張得更大了。 雲栓又笑了,站在高一級的階梯上招呼她:“快來呀!” 李容身飛跑著追上去,她心裡亂的很,步子也不太穩當,顯出鞋不合腳來,左右歪扭著。她想什麼呢?她肯定前麵有著一種暖洋洋的美好。可是,在美好的生活撲麵而來時,即使將來需要為誰誰誰服務,現在想的也該是在這天上的神仙日子吧。畢竟是成仙了耶! 但不知怎麼的,她腦子裡湧出來的是自己那曾經短暫的人生裡,昏黃的天、蒼白的吊頂、肆虐的狂風、陡然停運的機器、荒無人煙的巡防基地、人滿為患的領餐窗口……這些淩亂的畫麵在頭腦裡亂飛,震得她眼前時而發黑時而發紅。她隻好貪婪地汲取眼前的勝景,希望即時的讀取能夠覆蓋舊日的記憶。 走著走著,左右細看的李容身覺得體內深處有一個盛熱水的瓶子破了似的,她的鼻孔噴著熱氣,眼角滾出熱流,接著喉嚨裡發出“嗚嗚”的聲音。 “成仙於凡人而言,不是好事嗎?”霧鎖被嚇了一跳,回頭,納悶問著。 “是好事呀。”雲栓頭也不回,笑盈盈的,“我聽著她很開心嘛。” “我聽著她哭得像個娃娃。” “這又何妨,一步一步,”雲栓腳下一頓一頓地走,“娃娃終歸會長大呀。哪像我們,成了什麼樣,也就什麼樣了。” 霧鎖看向雲栓,不再說話,追上去,很快,兩人並排走著,步調也一致了。 雖然李容身後知後覺奇怪都是神仙了,為什麼不用飛的,還要走石梯,但當她登頂之後,也不覺得疲憊,周身是如雲如霧的輕飄飄感。階梯的盡頭是一處圓形的平臺,雕欄玉砌,熠熠生輝,不遠處有仙人圍聚在一起,談笑風生,不知在做什麼。 “他們在乾什麼?神仙開會嗎?”李容身等不到回答,忙回頭看去,隻見雲栓、霧鎖早就下了樓梯,遠遠地隻能看到一對背影了,眼下她終於有了初到陌生地方的不知所措,呼喊:“你們要去哪?別留我一個人!” 兩位小仙立住回首,亭亭而立,像實驗室那株桂花一樣,供氧的風攜帶著它開花的消息吹拂著遠望它的人們。李容身毫不費力地就聽見他倆的話: 雲栓說,我們隻能送到這啦,放心去吧,都是神仙了,沒什麼可怕的,有時間來看我們啊。 霧鎖說,此去仙路遙迢,願仙娥有所求、有所得。 說完,這兩個便隱在雲霧之中了。李容身悵然若失,她還想再與她們多呆一會,剛才光顧著看新鮮了,也沒和人家多介紹自己一些,她除了是剛升上來的小仙,還是才了結了二十九歲生壽的“曾”凡人,有關父母、有關姐妹、有關境遇、有關滅亡,可說的多著呢…… 不遠處的熱鬧還是誘人的,以至於她壯著膽子走過去都沒注意到身旁有一縷白煙略過,牽動她的衣角,要把她往別處引去。 他們大多還是年畫上熟悉的仙人模樣,一簇簇的斑斕彩衣掃一眼過去,就像是信號不穩定時顯示器上的馬賽克;另有不少是紀錄片老舊鏡頭裡見過的樣子,或拖著長辮子,或穿著挺括的西服,或粗布軍裝,或短褲汗衫……這些仙人真可謂各有風姿,想不到能湊到一處,站到一起卻又不覺得突兀。 李容身的眼睛在他們身上不多停留,每個她都能一眼知其姓甚名誰,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很快就定位了兩個神仙的位置:一位是財神關公,一位是糧神袁公。 這兩個是她凡間二十九年生壽中最親切的神明!拜一拜前者讓她精神穩定,敬一敬後者讓她每一餐飯都變得食之有味。她這眼神灼灼,那兩位也不由得看過來,她先是遙遙一拜,然後眼含熱淚的穿過來往的神仙,想要蹭到他們跟前,近一點,再近一點。 “仙友們,黃昏時分已到,可以一展風采啦!”洪鐘之聲憑空響起,李容身循聲抬頭,隻見平臺之上仍有雲層,層層疊疊,如亂了秩序的電梯隔間,各載著名頭繁復的神仙們。 “哇……”她正感慨著,神仙們的腦後顯出一圈圈光暈來,漸漸成為極亮的一個光圓。諸神的光圈色彩各有不同,撲打在雲霧之上,顯出燦爛霞光。 這、這、這便是神跡嗎?那我有嗎?心內狂喜的李容身忙向自己腦後去摸,什麼也沒摸著。難不成這神仙光環無感?她往腳下的玉石平臺上看,四處射來的光芒給她投下了無數條影子,但那些影子上沒有頭頂圓環。難不成這神仙光環無影?她眨巴著眼睛尋到方才一眼瞥過的明鏡仙子,借來鏡子一看,自己頭頂上果真是空空如也。 “怎麼回事?我怎麼沒有呢?”李容身沮喪不已,而明鏡仙子拂袖收回鏡子便飄然而去,連個答案也沒留下。不過,望著仙子遠去的倩影,她看見平臺一側,有一高一矮兩位女仙,頭頂上也是什麼也沒有。她隱隱覺得自己該往那裡走,但是疑惑讓她的步子邁得有點慢。 “李容身,你快些!”高挑的那個有些不耐煩,厲聲催促。 她下意識地跑了起來,驚覺自己已經是神仙了,不能一來就像個下屬一樣,先從容一點吧。於是她剎住腳步,負手而來,看清兩位仙子的名姓,才開口說話:“南夢清黎、愚聽,你們的身份和我一樣都是仙娥,身份平等,別對我呼來喝去的!” 纖長的仙娥便是南夢清黎,她聞言挺了挺脖頸,腦後顯出光暈來,雖然沒有明顯的光圈,卻實實在在仙氣繚繞。收了神通,她問道:“現在可以隨我們走了嗎?” 李容身乖乖跟上,這一側也有一處階梯蜿蜒而下,雖然自從來了這天上,她有點分辨不清東西南北,但這條肯定不是來時的路,之前的臺階彼此連綴,這裡的臺階彼此懸隔,叫人走得揪心。 愚聽仙娥身材豐腴,兩頰也肉嘟嘟的,在這階梯上走得卻輕飄飄如飛舞。似乎察覺到後麵那位的緊繃,她跳回去一格,等著李容身來,然後挽著她跳雀一般飛下階梯,在南夢清黎前頭落進一片荷花池中。 此池荷葉田田,花姿綽約,無邊無際,有一位鶴發童顏的老神仙坐在一片巨大的荷葉上,正在用泥藕拚著人偶的樣子,泥水還在滴答呢,但沒有染了他的手,也沒有臟了他的衣擺。這是老荷,這片荷花池的養護人,也是小仙們的守護人。 老荷跟前聚了不少仙娥仙子,有的獨自立著,有的你挨我我擠你,說著悄悄話。 愚聽盤腿坐在近處的荷葉上,搖頭晃腦地說:“老荷,我們把李容身領來啦。” “嗯嗯,好。清黎姑娘若是覺得荷葉坐著發澀,那便坐這裡吧。”老神仙努努嘴,一片荷花從枝頭墜落,南夢清黎一躍而下,蜻蜓點水般落在眨眼間變大的花瓣上。 眨眼也是愚聽眨眼,李容身可不敢眨眼,多年在蕭索生活中求生存的經歷讓她練就了“火眼金睛”,一打眼就看見老荷手裡的人偶好像寫著她的名字。 “是你。”老荷聽見她未出口的疑惑,大大方方地展示給她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又不是你,這是你的替身,如果仙路不順,或者甘願沉淪,你最後就是這隻人形泥藕,永遠陷在這池水之中,在我的守護下,生根開花。” 原來是這麼一個“守護人”…… 老荷開始說話,大約是在介紹這天庭如何如何、由仙而神如何如何,李容身撓撓臉,左顧右盼,她這人素來有個毛病,一興奮的時候聽不進去話,渾身發癢似的亂動,現在哪怕成仙了也如此,她在無垠水麵上找邊際,在仙界的男女臉上找凡俗意義上的美。一時間,愚聽與她的眼神對上,忽然調皮一笑,手下也作怪,撩起水潑她。 凡人撩起的是水珠子,仙人一揮手,那可是一片浪花飛撲過來。李容身被兜頭淋了一個透心涼,因為興奮而昏脹的頭腦清醒了一半。另一半清醒是因為眼前的景象: 左近的荷葉掛上了水珠,凝聚在一處,將落未落之際,讓她瞧見了自己:皮膚乾澀、雙眼無神,黑眼圈壓在曬傷的紅臉蛋上,嘴唇乾裂翹皮;身上穿著的緊身控溫連體衣已經失去了彈性,像一張蛻下的蛇皮。 乖乖,李容身啊李容身,你剛才照鏡子時是有多興奮,隻顧著看自己頭頂有沒有光環,竟然不在意自己形容枯槁? 老荷見李容身自卑地垂下頭,撚了撚手上的泥土,吹向她,將那一身不堪入目的物件換成清麗的衣裙,笑言:“老頭我的審美古舊,仙娥莫怪。” 李容身瞧著自己煥然一新,感激地望向他,眼睛裡本就蓄了一汪,一甩頭,點滴飛濺出去,怪惹人憐愛的,“不不,這樣很好了,很好了,謝謝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