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荷跟前聽訓,讓李容身覺得這場景約莫就是在階梯會議室裡開會吧。她生前隻是一個無名小卒,沒參加過會議,但她給會議室打掃過衛生,那一排排座位正如眼前這般,有人坐的高一些,有人坐的低一些。 “仙娥仙子們,若有去處,且去吧。”老荷話音落下,不少仙家起身行禮,紛紛如碎紙機裡的紙片一樣,呼地一下散去了大半。 “哎呀,怎麼都走了?”愚聽大夢初醒一般,著急地晃著李容身的胳膊,小聲問:“姐姐,這是要做什麼?我沒有聽懂。” “意思就是……”李容身從自己的理解出發,總結了一下會議精神:“神仙有神仙的責任,神仙有神仙的夢想,我們不能閑著,起碼不能像我活著的時候想象的那樣閑著。” “我還是不明白。”愚聽見越來越多的小仙退去,像沒被家長接走的托兒所孩子一樣委屈。李容身見此,心裡疼愛,忙摟住她,努力搜刮著詞匯,想怎麼解釋才能讓她明白。 老荷哈哈一笑,道:“我講了這許多,仙子們也可以不用聽不用記的,明白是一條路子,不明白是另一條路子,機緣罷了。隻一句,你們現在可有什麼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嗎?可一人前往,也可三兩同行。” 一仙子說:“我想去佛祖前聽悟,早日成神,可有誰同去?”約有五六個仙子攜手去了。 又一仙子看了一眼南夢清黎,說:“都說南山好,我想去瞧瞧。”他翻身飛走,一個仙娥思忖片刻,追著他的方向也去了。 還有一仙女哀婉笑言:“神仙日子過得太慢了,我想投胎去。”話音落進池子裡,無人回應,她拜別老荷,徑自去了。 李容身瞧著那仙女離去的方向,開口說:“老荷,我問你,我若成了你這池子裡的藕,是什麼感覺?和投胎做人比哪個好哪個壞?” “我既沒有做過藕,也沒有做過人,回答不了你。” “我就不能維持現在這樣嗎?不死就行。” “他們可以,你不行。” “為什麼?!” “因為你是天帝憐愛而撥入仙籍,並非得道成仙。” 聞言,李容身低頭看著在自己懷裡玩頭發的愚聽,心想:得道?那這個傻妞得的什麼道啊? “不得道行,便是神格不夠,心思不純,容易墮入邪道,稍有不慎,還會灰飛煙滅。” 本來,李容身不想理會老荷的恐嚇,但這老人家總是笑著說話,反而令人脊背發涼,難得有了脫離苦海的機會,她是不想再錯過了。 “怎麼樣我就是有滿滿的神格了?這神格必須要滿嗎?我真不求別的,能保持現在這樣就好了。” “方才諸神仙友們小聚賞玩,仙娥不是發現自己沒有光環嗎?等你的仙環亮起,就是功德圓滿了。到那時,你想整日躺著,老朽都不管嘍。” 一聽這話,李容身來了精神,在她看來,有光就有溫暖、有希望。曾記得,因為海嘯襲來而斷水斷糧那幾天,她就靠著自動投食機上那恒久亮著的小白燈撐了整整五天,有燈就意味著沒壞,就意味著再等一等,糧食就能滾落下來了。 “好呀好呀,那我怎麼樣才能積攢神格呢?像刮卡抽獎那樣還是像遊戲闖關那樣?”李容身激動得心臟怦怦直跳,愚聽覺得新奇,把耳朵緊緊貼在她的胸膛上。 “方法麼,還是蠻多滴。”老荷故意賣關子,話說一半停下來,把寫著“李容身”三個字的人偶投進荷花池水裡,然後扶著膝蓋站起身,捶著腰說道:“你可以下凡降妖伏魔,也可以上山采集靈氣,還可以在這天庭擔任神職,好生造福修煉。” “嗯……”李容身琢磨片刻,“降妖伏魔太危險,擔任神職是要乾活嗎?會不會太累啊?那要不我上山采集靈氣吧。隻是不知道,怎麼采,這樣嗎?”她站起身,打開懷抱,那仰頭的姿勢和洗淋浴的時候別無二致。“還是說這樣?”她的手揮動起來,像是招攬什麼東西靠近一樣。 愚聽被她逗笑了,在地上打滾,露珠般從一片荷葉滾到另一片上麵。 老荷仍微笑著,擺擺手,道:“沒這麼花哨,你隻需要選一處雲蒸霞蔚的好地方,安然打坐,吸納日月精華便是了。” 李容身恍然大悟,“哦哦,那不就是一直坐著不動嗎!算了,我受不了寂寞,還是選擔任神職吧。” 老荷點點頭。李容身等他下一句話。 老荷左右看看還有哪位仙子仙娥需要開解。李容身等他再說點什麼。 老荷轉身,這是要走了?李容身按捺不住,縱身一躍,到得跟前,扯住他袖子問:“哎哎,你還沒說我去哪裡擔任神職呢!” “仙娥自去便是,還需要我安排嗎?” “我……”李容身有些不自在,“我被安排慣了。” “從今天開始,仙娥需要有自己的主張啦。”老荷抬手,溫乎乎的力量落在李容身的肩膀上,“老荷該說的都說了,若是還沒有想法,可以先去仙居歇息修整,再做定奪。” “可以回家了嗎?”愚聽高興地跑過來,拉住李容身的手,“姐姐,我知道仙居怎麼走,我領你去!” “好好,那老荷,再見啦!”李容身忽然想起來什麼,任愚聽拉扯也定住腳步,懇切地說:“那個,有朝一日,我若是成了這水下的人偶,還望您好好看顧,開不開花無所謂,我怕憋,也怕黑,還怕爛在這泥地裡。” 應是頭一回聽到這番話吧,老荷一臉啞然,轉瞬恢復柔和的表情,揮手與李容身告別,“這些都是後話了,仙娥先往前看吧。” 前路未仆,李容身走得緩慢,她聽見身後傳來老荷的聲音:“剩下的諸位,還沒做決定嗎?老荷困乏,該歇息去了。清黎姑娘,聽聞你最是有主意的,今天怎麼在老朽這裡盤桓不去?” 南夢清黎答:“我再想想,再等等……” 後麵的話李容身就聽不清了,她隨著愚聽躍出荷花池,有一隻小巧的燕子飛來接住她們,穿雲飛去。 燕還巢,腳落地,愚聽熟門熟路地跑開了,隻留下李容身怔怔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她落腳的地方是一處四方臺子上的拱橋,橋下有水流,不知從何處源流至此,曲曲折折,流向邊沿,傾斜而下,形成一線瀑布,托起一道彩虹。從拱橋上走下來,小徑兩邊花草滿園,馥鬱撲鼻,小徑盡頭是一處高聳的槐樹,樹下坐落著一間亭子,垂著簾幕,隱約看見裡麵有人影。她心生怯意,轉頭又上了拱橋,從另一邊下去,是沒有花草的石臺,臺上有一架古琴和一圓蒲團,焚香裊裊,卻無人彈奏。石臺盡頭有兩個立柱,立柱上有金龍玉鳳盤纏,視線順著向上看,它們口銜一塊石匾,匾上刻著“四方仙居”。她看向四方,誠然,仙居分有東西南北四居,東方高閣軒昂,南方竹石掩映,西方連廊次第,北方船擁畫舫。 北方那一隻隻大小不一的船,瞧著令李容身想起那承載了她出生、成長直至死亡的基地,有一種自然的親近感,在孤身一人的此刻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這北方仙居和四方臺子中間沒有橋梁,沒有臺階,也沒有飛鳥,該怎麼過去呢?難不成是踩著雲彩?於是,她選中近前一朵看上去還蠻厚實的雲彩,試探著伸出腳,踩空的失重感令人心悸,她一屁股坐在臺子邊沿,念叨:“哎呦,真是寸步難行,我到底哪裡沒做對?按理來說,都是仙女了,不是想飛哪就飛哪?”如此說著,她就這麼坐在萬丈深淵之上,用臂膀擬作翅膀或是螺旋槳那樣揮舞,鼓腮凝氣,急切地想要前往北方仙居,總覺得去遲了,就沒有位置了。 “你這樣折騰,小心一著不慎,萬劫不復。” 身後突然傳來的話音,著實嚇了李容身一跳,冷汗涔涔,被這九重天上的風一吹,更是冷了幾分。 來人是南夢清黎,她身條本就修長,如今李容身坐在那裡看立著的她,那一襲白裙上覆著紅地白花的雲肩,如此打扮,教人不由得想起古老的童謠…… “紅傘傘,白桿桿……” 嗨喲,這蘑菇皺眉頭都這麼好看嗎?李容身不由自主地唱歌,見對方疑惑趕緊閉嘴,免得解釋不通再引起沖突。 “你剛剛在哼什麼?” “沒什麼,”李容身先往後蹭一蹭,從危險的邊沿回來,再站起身,搓著手虛心求教,“那個,南仙女還是南夢仙女?咱們仙女一般怎麼飛啊?您教教我唄,我剛來第一天,還什麼都不懂呢,嘿嘿。” 南夢清黎眉頭皺得更深了,對麵一臉諂媚的樣子實在不該是仙人的姿態。“稱我南夢或是清黎,都可。但是,你,”她手指著點頭哈腰的李容身,“挺胸,抬頭,腦袋不要亂晃,眼睛不要亂飄。對了,這樣才像樣子。” 該死,不該這麼聽話的,都怪我這幾十年修煉的肌肉記憶,就知道服從服從服從了,唉!李容身比南夢清黎矮半頭,抬眼看著對方並沒有取笑自己的神情,明白這是真心為自己提意見呢,也就罷了,嘻嘻笑說:“你要是能教會我飛,我就更謝謝你了!” “很簡單,飛之前,抬手向著你要去的方向,微微揚起脖子。” 李容身依言照做,真的飛起來了!片刻之後,她們先後落到北方仙居最大那艘畫船上,李容身回首對南夢報以感激的微笑,冒冒失失地挑簾進去。 “來者是誰?” 畫舫裡正坐著三五仙女、二三仙子,本身就是花容月貌,置身綾羅錦繡之中,一時間分辨不清多少人,隻能辨清有人站著有人坐著,無人彈奏卻有絲竹之聲,未見花開卻有馥鬱之香。 李容身呆愣愣看著,忘了回答問題,不過這裡的人一打眼就知道答案了。 “原來,你就是那個幸運的凡人啊……”說話的是紅鯉仙,咬著手絹含酸看人,“哪像我,修煉千年才成了仙,不知道受了多少罪。” 她身邊的垂柳仙安撫道:“妹妹,你那一千年好歹能在水裡遊動遊動,不像我,在風裡雨裡站了一千年,才有了成仙的福分。” 有兩個仙子立在幔帳下,看不清臉倒能聽清說話,一個道:“按理說,她都死了,該直接投胎去。” 另一個說:“誰讓她命好,凡間毀滅時最後一個死的人,可巧得到了天帝的垂愛。” “一個女人,怎麼活到最後的?有人保護她,還是她搶了別人的吃食?” “那手無縛雞之力的樣子,搶不得吧。” “誰說要搶?可以媚術取之。” “哎呦,罪過罪過,汙了我的耳朵!” 這些話你一言我一語,窸窸窣窣地傳來,但李容身充耳不聞,她左右看著,想找一張空椅子,能坐下來,占個位置,哪怕以後沒住的地方,也能窩在上麵睡個覺,那是她習慣的生存方式,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是她的生存智慧,更是她“容身”之名的由來,媽媽說了:“有個容身之地,就很好了。” 李容身找到了一張空椅子,先坐為敬!她哧溜一下跑過去,顯出身後的南夢清黎來。 垂柳仙反應最快,起身迎上去,“竟然是南山的清黎公主,失敬!失敬!”她本來想與之親近一下,但見對方清冷的麵容與潔凈的衣衫,到底隔著一步距離停下,微微欠身,抬手請進來。 南夢清黎也微微欠身回禮,款款而入,眾仙仿若被春風拂過,笑意滿麵,紛紛說著: “今日得見清黎公主,實在是榮幸之至!” “公主紆尊降貴,願意暫時拋卻身家,積極響應天庭的號召,從小仙做起,實乃天界楷模!我決定了,明日,啊不,一會兒散會,就也剝去這一身名譽的累贅,也從小仙做起,和公主搭個伴,效犬馬之勞。” “你這話扯遠了啊!看看,人家都不耐煩了。公主,如若不棄,待會隨我們姐妹去小船上坐坐,有破浪垂釣的意趣呢!” “聽說公主愛收藏些新奇玩意兒,我這裡得了幾個,怕是與您有緣。” “清黎公主最愛清凈,大家安靜些!公主,來我這幔帳之後,稍歇吧。” …… 左一個清黎公主,右一個清黎公主,個個嘴裡跟倒彈珠似的,李容身翻了個白眼,眼珠一轉,正好想起方才南夢清黎說的客套話,忙高聲喊著:“南夢!南夢~來這邊,我給你占了個座位!” 說是占了個座位,其實是踩了個座位,李容身腳邊有一個小凳子,搭腳正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