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晝夜不停的機器屠殺般運轉著,這是比淩遲殘酷一千倍的酷刑。 我的頭放在這個如同女體般潔白耀眼的機械之下,它每分鐘運轉3600次,名字叫佛郎機。這臺佛郎機就像縫紉機,區別是它的針會水平移動,並且不總是勻速運行的,而且縫紉機的對象是織物,而佛郎機的對象卻是人,它的針足足有三十厘米長、平均直徑約半厘米寬,若是紮中人體,後果可以預料。 我的脖子已經被捆綁在佛郎機之下有24個小時了。每次它都在其他地方紮針,行刑臺上滿滿的都是密密麻麻的針孔,隻有我這一塊安然無恙。我可以扭動脖子,但卻無法讓脖子從刑架上逃脫,這對我而言更是一種折磨。我設想過佛郎機會不會根本就隻是個用於威懾的工具,事實上它並不會殺死任何人,但直到我發現在我周圍有兩名犯人,其中一個的脖子已經被佛郎機貫穿,往下滴淌著鮮紅的血液,他的頭顱已經失去生命的特征。 要是能在睡眠中死去該有多好啊,隻可惜佛郎機的高速運行攪得我無法入睡。我隻能細細打量著它。它是一個造型頗有些後現代主義的機器,頂部的支架彎曲著就像一張弓,又流暢如同春山的輪廓,高度約有三米。而弓的兩邊則是兩根粗壯的立柱,用於固定佛郎機;支架下的一條滑軌連接著懸針,中間是一個同樣固定在兩根立柱之間的寬約兩米,長約兩米五的木質平臺。立柱旁寫著每個曾在這受過刑的犯人的罪名。 我看清了其中兩條,一條是“逃兵罪”、另一條是“殺人罪”。 我哭笑不得,看來無論是懦弱還是暴虐,終究逃不過佛郎機的製裁。最可笑的是,我竟然忘了自己是犯了什麼事才被抬上這兒的了,遠處的崗哨有一名行刑官操縱著佛郎機的運行,在他外麵則是一個由鐵皮和玻璃製成的亭子,我不知道我向他問罪,他能不能聽見。 我努力地把喉嚨從固定帶下掙脫出來,但一番嘗試之後發現自己隻能發出很小的聲音,再嘗試的話,喉嚨就被固定帶緊緊地勒出紅印來,我知道自己是無法問罪的了,我隻能像現在這樣餓著肚子、渴著嘴唇地等待著,等待那根針在一瞬間刺穿我的大腦,殺死我所有的僥幸心和恐懼。 還沒死的另一名犯人大概距離我五米,那是個神色有些膽怯的男人,能看出來他的皮膚雪白,但是眉宇間總是透露著不自然的緊張氣氛,他的裸體算不上健美,像是那種平時放在街上就會被埋沒的個人,他又是犯了什麼罪來這的呢? 我努力嘗試向他搭話:“朋友!你犯了什麼到這來?” 他已經被嚇得麵色蒼白、神誌不清,隻能囁嚅著發出幾乎如蚊營般低沉的回答:“自私、自私...” 我在心裡嘆了一口氣。下一秒,那根長針仿佛厭惡了這男人的姿態似的,在一瞬間貫穿了他的額頭,腦漿混著血滴在地上,竟像是融化的草莓冰淇淋。他甚至來不及哀嚎。 佛郎機這次在距離我脖子隻有食指寬的位置下了一針,鐵針刺破木頭的清脆的聲音清晰地傳進我的耳膜裡,我在想某一刻它刺穿我的頭蓋骨時,會不會也發出一樣的聲響。我看向遠處的行刑官,希望從他臉上看到一點點對於剛死去的犯人的同情,隻可惜他的臉上始終籠罩著一層事不關己的漠然神態,仿佛隻是屠宰場上操縱流水線來對每一隻雞割喉放血的業務員。 我心裡出現一層更深的漠然,那是在知道自己的情況已經跌落穀底的一種自然心理,在這個刑場上,我唯一能夠指望的就是在我死後靈魂能夠上天堂,又或是在刺針貫穿我大腦的那一刻能夠想起自己的罪名來。我想要去回想自己的人生,我能依稀透過意識的窗戶看見我過往的生命是什麼樣子的,並且相信我能夠推開這扇窗。但不知為何,有另一個更大的聲音在提醒我:“現在不是開窗戶的時候。” 我看見窗子裡有溫暖的光,那光象征著和平、愛與希望,隻是在死亡麵前,那道光顯得更加殘酷,仿佛我當下所經受的事是對美好過往的一種徹底背叛。 我想到了一個辦法,或許可以努力地把頭挪到針尖下麵,哪怕隻是刺穿太陽穴,也應該能夠死成了。我敬佩自己的聰明,於是便努力歪著頭,希望那根針能殺死自己。 但是佛郎機在接下來大約一個小時的時間裡,都避開了我,我的頭往哪個方向移動,它就往另一個方向逃避,仿佛它並不是來殺死我的,反而是我想要殺死它。我打量著更高處的天空,那裡被一張白色的穹頂所覆蓋,這塊刑場很好地確保了行刑的私密性。我想起以前的人犯了死刑,一般會拉到某塊空地上砍頭或是槍斃,這時候就會有另一些人來圍觀處刑的過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一些小孩則被嚇出心理陰影。可想而知,私密性的處刑、自動化的處刑意味著文明的進步。 我想起許多仁人誌士臨死前的豪言壯語來。隻可惜那些話沒一句是能夠安慰我的,畢竟我確切相信人死後不會有靈魂,更不相信我生前的意誌能夠被後世流傳下去,所以我的心被原始的恐懼支配著,手掌和腳掌都泛出汗水,仿佛和外界隔著一層不痛不癢的泡沫紙。 我忽地想起三個月前曾在出租車上遇見的一個女孩,我們之間談了很多,談到哪了?好像是巴赫、孟德斯鳩和莊子。莊子很好,他總是隨遇而安。可是這些都不如她那張漂亮的臉更讓我懷念,白中透出粉色的,晚霞般的臉。雙眼仿佛靈動著無邪的旋律,像是經歷千萬年形成的黑曜石。她那輕若鴻毛的嗓音,說出的每一句話,多麼可愛。要是這一刻她也在這兒,是否為我流下淚來?我甚至盼望著她能見識我的屍體。 她現在在哪?我在想十年之後她會在某個地方發現我生活過的痕跡,接著就想起我們那一次偶遇和偶遇中的談話,接著她去調查我的下落,才發現我已經死了十年了,多感人的愛情故事,她不禁流下 雪花點,茂密得要遮住黑色背景的雪花點。 “這個你來抬一下,還有很多人排隊呢!”監獄的長官從門外走進來,語氣粗暴地對坐在崗亭裡的行刑官指揮著。 行刑官立馬換了一副謹小慎微的嘴臉,連連躬腰點頭:“是、是!” 接著一刻也不敢怠慢的,首先把那犯了自私罪的膽小蒼白的男人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