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恍然,38歲仿佛就已是這個人的一生了,十年後他的生命將在一片荒漠般的意識中迎來終結。接下來的日記與其說是記錄,倒不如說是某部奇幻小說,就拿其中一頁來看: 2006年4月1日 7年前的今天,我第一次愛上小婕...假如你還在,現在的你也有20歲了。但這些都不重要了。 近幾年發生了規模巨大的旱災,死了好多好多人,遍地都是骸骨。人的骸骨、牛的骸骨、狗的骸骨。人吃人的骸骨,狗吃狗的骸骨... 我們被組織著來到一片荒蕪的平原上,這裡全都是被曬乾的枯草。太陽依舊毫不留情地在上方炙烤著。一隻大鳥飛過天空,它是來吃人的嗎?我們想要用地下水泡乾土填飽肚子,但是我們大家喜歡上了一種橙色的花,這花流出來的汁液很美味,大家舔食了之後都仿佛看見了天堂,我們暫時脫離了苦難...有一些人在美夢中渴死,也算是一種幸福。 狂歡和歇斯底裡之後,我們才發現帶我們來的隊長已經死了,死相可怕得很,眼球突出,皮膚滲出血來。我們選出新隊長,他是一個微胖的中年男人,沉默寡言,但總會在關鍵時刻另辟蹊徑,提出大家都想不到的辦法。 我掏出充電寶,把手機連上電源,想要用它去查查06年的旱災記錄。但是在百度上無論怎麼搜索,關於2006年4月1日這天,全國任何一個地方發生旱災的記錄都是空白的,隻有中非的某個小國在那一天處於全國性旱災。但是馬越總不可能在非洲吧?他去那有什麼原因?而且前幾個月的日記裡也並沒有記錄他去了異地。“如果小婕還在”?她為什麼不在,搬走了?還是...死了? 我隻能把這一段視作瘋人的囈語,畢竟旱災那一段太超現實了。 於是接著翻下去。 2008年5月11日 全世界都在震動,我看見了很多黑色的人影,他們在我身邊瘋狂地逃離,逃去哪?哪都是地獄。 我走進一個空教室裡,這的墻上釘了三個死人,兩男一女,一個男人在右側的墻上、一男一女在後方的墻上,教室裡什麼都沒有,隻有一塊黑板,黑板上畫著好幾行古怪的符號,我想起耶穌受難。 我叫歡幫忙拍幾張照片,他的右眼也不太好使了,他說他活不久了。我最近常記不起他是誰,還要他來提醒我,我今年幾歲了?六十?七十? 中午做了個夢,夢裡夢見我在睡覺,夢中夢的我內心突然在猜疑這是不是一個夢,接著我就把自己掐醒了。結果夢中夢醒了之後還是一場夢,我並沒有真正地醒來。 我合上日記,把這一頁折起來。意識清醒的我其實知道,這一年的馬越不過42歲,但他的老年癡呆已到了非常嚴重的地步了。最可怕的是這一天的日期,2008年5月11日...誰都知道一天後我國的某個地區發生了生靈塗炭的地震,他是怎麼預到的?但他萬一隻是寫錯了日期呢?萬一他這下這篇日記的時候地震其實早就發生了呢? 沒人回答我,隻有空蕩蕩的沉默如巨獸的房子,這是個不可證偽也不可證對的猜測,因為能夠證明它的唯一的人已經死亡。 等等,既然馬越在文中說讓徐歡拍下照片,那麼或許可以翻翻相冊...隨後我又自嘲地搖了搖頭,這種怪談的事我也信?但我還是翻開了相冊,尋找著。 這不找還能慰藉自己,一找卻不得了。隻見在一張年份看上去較近的照片上,赫然映著那個空教室的可怕場景...兩男一女以十字的形狀被釘在墻上,甚至連他們的麵部特征都被拍了下來。右側墻上的男人神色寧靜似乎對死亡坦然,而一男一女的表情卻是驚恐無比,有一種說不清的宗教意味。教室的窗戶被熾烈的陽光反射出一片恍惚的潔白,看不清室外的景象。 既然如此超現實的場景都有留下影像記錄,那麼之前馬越所說的旱災上的荒原,人們貪婪地舔食著怪花上流下的汁液...這會不會也是真的? 但是卻沒有找到這一塊的相片記錄。我隻能自我安慰道:那張詭異的照片不過是用某種技術合成的,雖然它如此真實。 相冊裡的其他照片都更像是一個人生活軌跡的平凡記錄,沒有引起我的多大興趣,無非是使我把這些照片的年份試圖和日記相對應,就像某種奇特的數獨遊戲。 還有一點我始終想不通,這個叫徐歡的人認識了馬越十年的時間,但是在這十年裡,他竟然連一張照片都沒留下,即使是馬越,在07年這一年也留下了一張照片,能看出他雖然才40歲,但看上去已經是個五十多歲的中老年人了。難道因為徐歡有極度的外貌自卑,所以才不留下任何關於自己的影像記錄麼? 2010年1月3日 徐歡死了。今天一早起來,去敲他的房門,沒人回應。我推門進去,徐歡躺在床上,臉色很白,從沒那樣白過。我以為他是不舒服,喊了他幾聲、又搖了搖他,他還是沒醒,我知道大事不好了。徐歡說他是我的影子,要是哪天他死了千萬不要叫醫生,但我沒聽他的,我還是撥通了120。醫生過了二十分鐘才來,他們說徐歡是淩晨大約兩點時候走的。 很奇怪,我的精神麻木著,輕描淡寫地就接受了老友死去的事實,我會把他好生安葬。他走了,我也該換個地方生活了。 最近腦子越來越模糊了,日記也寫不了多久了吧?希望以後我還能記得它放在哪裡。 這就是第四本日記的最後一條有價值的記錄,後麵他偶爾會在阿爾茨海默的荒漠裡想起徐歡和小婕的影子。我想他最後一次搬家就是來到了這深山老林,並於五年後的昨天去世。最後一條日記截止在13年的2月,日期沒有寫,也許是他已經忘記了日期,也許是日期對他不再重要了。他的人生在這就結束了。 角落的八音盒突然無風自轉,明明沒有人撥動它。這次傳出的是另一首曲子,肖邦的《C大調前奏曲》,曲調既像是開始,又像是落幕,就像是一趟行駛在海邊的列車,窗外的風景卻永遠重復。 我在想他的人生雖然在悲歡聚散中度過了幾十年,但事實上一個晚上的時間,就已經遍歷了他的一生,很難說不精彩的一生。此時的屋外空氣中傳來了草木的清香味,天空泛濫魚肚白。 我想也是時候整理剩下的遺物了,我把這些東西用麻袋裝起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用後備箱帶來的推車運下山坡,分了兩次之後也算沒有遺漏什麼物品了。在做完這一切後,我點燃了一把火,將日記和相冊都扔進了火堆。慢慢地看著火舌觸碰它的邊緣、看著它的形體繾綣扭曲、看著它變成一團黑白相間的飛灰。 我打算離開了,但我不會將馬越的人生分享出去,就讓他永遠作為一個瘋子留在人們的記憶裡吧,我想他也不屑於與他人分享人生。 我驅車離開了山村,天氣很好,藍天像是被洗到脫色的牛仔褲,打開的車窗裡湧進清涼的河水般的流風。 回到家後,母親幾乎是帶著哭腔擁抱我的:“傻兒子,你昨天到哪去啦!擔心死我了。”父親也不安地從屋內踱步走出來,表情帶著一種久經等待的迫切和堅忍。 “我去整理越叔的遺物了呀,不是你們吩咐我...”我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吞吐著舌頭,老兩口也不像會開這種玩笑的人。我還向他們炫耀似的展示著身後兩個沉甸甸的麻袋,為了向他們說明我辦事的快捷。 “我們家哪有什麼越叔?你怕不是被什麼人販子迷昏了腦袋!”父親的語氣憤怒中帶著關懷。 “孩子,你最近的工作壓力是不是太大了?媽不該催你這催你那的,”母親幾乎要哭出來了,“你要不把工作辭了吧,你爸認識一個鐵路局的領導,他計劃送你到那兒工作。”她用胳膊肘推了推父親。 我像是忘了什麼似的,點了點頭。父親讓我把那兩袋垃圾留在門外,接下來他想和我談談鐵路局的福利、還有單位裡的人情世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