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承青走到婦人的身邊蹲下,“田就是咱們莊戶人家的命根子。荒了田,沒了收成,你要如何過活?” 婦人下意識的向後挪了挪,“雇上幾名長工,總不會讓田地荒廢。” “長工?” 爾承青聞言,臉皮抽了抽,“那工錢可要一半的收成啊。再說,你一個寡居婦人雇長工卻也多有不便,若有個閑言碎語……” 後麵的話自說不出口,婦人也已聽得明白,兩道輕眉不自覺的蹙了蹙,“翠竹行得正、站得直,又有何懼?”她已盡力壓製心中的不快,然語氣卻仍顯得有些冰冷。 “話雖如此,可終究是人言可畏啊!”爾承青似未所覺,自顧自的說著。 婦人知他話中有話,輕抹淚水,反問道:“不知大哥的意思如何?” “這個……” 爾承青站起身,神情有些不自然,輕撚著頜下胡須,想了想說道:“我看長工就不用請了,天明這孩子一膀子力氣,自家的田也不多,你這幾畝地就交給他打理吧。” 爾天明是爾承青的兒子,為人實誠、厚道。見他話意如此,李翠竹放下了心,語氣不覺間也有所緩和。 “若天明幫忙自是好的,工錢便按長工的標準。” “哎,什麼工錢不工錢的。” 爾承青擺著手,“我與你嫂子商量過,你一個人寡居總不是個事兒,待普兒喪事一了便搬去家裡住吧。” 這句話倒讓李翠竹有些意外了,這位大伯子平時是個什麼德行她再清楚不過,自家窮得揭不開鍋的時候都沒見他送過一粒米,如今怎會如此好心? 不過,疑惑歸疑惑,至少對方表麵上也是一番好意,李翠竹自然不能再冷臉相對。隻是,讓她寄人籬下卻怎麼也是不肯的,自家還有幾畝田,生計總歸是有著落的。何況,就算沒有田地,她也不願看人臉色過活。 “雖然承嗣與普兒都不在了,但這裡承載了翠竹全部的回憶……” 李翠竹溫聲說著,望了望破敗的小院,往昔的一幕幕湧上心頭,淚水又不自覺的在眼圈裡打著轉,喃喃道:“翠竹怎舍離開?” “我們也是為了你好。你想想,一個寡婦獨居多不方便?”爾承青不知李翠竹心中所想,勸道。 “承嗣走了之後,翠竹與普兒相依為命,普兒癡傻翠竹依然可以照顧周全。如今普兒也走了,剩下翠竹自己難道還照顧不好自己嗎?” 李翠竹話語堅定的道:“大哥的好意翠竹心領了,翠竹不會離開的。” 爾承青眼見李翠竹執拗,心中升起一絲不快,又待勸說,卻聽一道尖細的聲音由遠及近的傳了過來。 “哎喲喲,瞧瞧、瞧瞧,真是好心當了驢肝肺。”濃妝艷抹的中年婦人,邁著小碎步,一扭一扭的進了院。 來人趙香香,爾承青後續的婆娘。人如其名,老遠便能聞到那股子香味。嗆鼻子的劣質胭脂味兒。 “大嫂。”雖然很不喜歡趙香香,李翠竹還是禮貌的站起身。 “哎喲,當不起,當不起!如今承嗣過世,普兒也沒了,咱可受不起這聲大嫂。”趙香香鼻孔朝天,話語尖酸。 多年的相處,李翠竹已經習慣她這般惹人厭的態度,不想寄人籬下多少也有這個原因,本不想理會,卻還是忍不住的反問道:“大嫂這話從何說起,還望講明!” “講明?哼,那咱就講講。” 趙香香雙手叉腰,撇著嘴道:“我們要你去家裡生活難道不是為了你好?你說你一個寡婦獨居,便不怕那閑漢半夜敲門?就算你不怕我們還怕呢。真傳出點什麼閑言碎語,你李翠竹沒有牽掛可以一走了之,我爾家豈不是成了別人口中的笑話?” 這句話可不隻是尖酸刻薄了,就算李翠竹脾性再好此時也生出一股怒氣,她竭力的壓製著,語氣生硬的說道:“大嫂不必擔心,翠竹不會做對不起承嗣的事!” 趙香香並沒有在意李翠竹的語氣變化,就算爾承嗣活著,她也從沒把這個沒有娘家撐腰的女人放在眼裡。何況,如今對方隻是個無兒無女無依無靠的孀寡。本來依著她的想法,就該直接把人轟出去,完全沒必要講這麼多廢話。 然而,這個想法卻遭到爾承青的強烈反對。爾承青是個明白人,侵占田產這種事根本不能強來,於理於法都是行不通的。於是在爾承青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的勸導下,趙香香才勉強的接受了爾承青緩緩圖之的意思。 “現在怎麼說都行,誰知道以後又會如何?” 趙香香一副鄙夷的神色,說著話卻打眼盯著爾承青,嘴角一撇,嗤道:“再說,就算你耐得住寂寞卻也阻不得野男人前來勾搭。長此以往,誰敢保證你不會做出什麼齷齪之事?” 接受歸接受,真讓李翠竹到家裡生活,趙香香可是一百個不願意,便看自家男人每次瞧李翠竹的眼神兒,她也大致明白這個老王八蛋存著什麼壞心思。 男人偷腥是天性,近水樓臺之下,保不齊兩人乾出什麼傷風敗俗的事情來。而讓自家男人不偷腥也有兩個辦法,其一是絕了念想,其二便是絕了根。絕根的事她做不來,她自問承受不起守寡的煎熬,絕了念想倒是可行。 所以趙香香已經在心裡打定了主意,隻要田契到手,第一時間便要將這個浪蹄子趕出門去。此時看向爾承青的憤恨目光中,便多少帶著些許得意之色。 眼見趙香香目光不善,爾承青脊背沒來由的一陣發涼。原本見趙香香越說越混賬便想訓斥幾句,結果硬氣的話到了嘴邊,卻又軟了下來。 “胡說……那個……弟妹怎會是這種人?” 趙香香猜的沒有錯,爾承青的確對李翠竹起了那麼點心思,隻不過,這種心思也隻存在於心底,真讓他做什麼打死他也是不敢的。不要說家裡這隻母老虎發起威會死人,便是這張老臉他也是不能不要的。 趙香香不屑的哼了一聲,破天荒的沒有反駁,她倒是很明白眼下順利將田契拿到手才是正經。瞄了一眼臉色已經黑得不像話的李翠竹,暗罵了句浪蹄子,便換上了一副笑臉,上前一把拉住李翠竹的手。 李翠竹眉頭一皺,未待掙脫,卻見趙香香笑吟吟的說道:“翠竹,嫂子知你非輕浮之人,但寡居終是好說不好聽。聽嫂子一句勸,家裡又少不了你的吃喝,回頭將這房契、田契過了戶,便讓天明給你養老,下半輩子安安穩穩的享清福,不是好得很?” 李翠竹心裡咯噔一聲,總算明白對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了。 自家小院雖破卻也值個幾兩銀子,而那十幾畝田更不必說,市價怎也要百餘兩。有這百兩銀子,足夠莊戶人家吃喝半生。這哪裡是什麼好心,明明是要霸占自家的產業。 “謝謝大嫂替翠竹著想,不過,翠竹不會離開這個家。而且,田地是承嗣和翠竹辛苦攢下的,翠竹也不會過給他人。” 明白了對方的企圖,李翠竹的心反而平靜下來,承嗣已經不在,就算撕破臉她李翠竹也沒什麼顧忌的。她甩開趙香香的手,又瞄了一眼神色尷尬的爾承青,漠然道:“普兒的喪事翠竹自會打理,不需大哥大嫂幫襯,若沒什麼事便請回吧。” 眼見李翠竹不吃自己這套,趙香香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臉色一沉,皮笑肉不笑的道:“怎麼著?還想攆我們走不成?我還告訴你,這個家姓爾不姓李,讓我們走你還沒那個資格!” “我沒資格?”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李翠竹自然不會再給對方留什麼臉麵,消瘦的臉頰掛上一縷似有似無的譏諷,淡然的說道:“我李翠竹再怎麼說也是爾承嗣明媒正娶的妻子,你一個續弦再嫁之人在我麵前談論資格?你配嗎?” “你!” 趙香香最忌諱別人提自己再嫁的事,李翠竹偏偏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霎時那張塗得厚厚胭脂的肥膩圓臉漲得通紅。 她顫巍巍的指著李翠竹,吼道:“配……配不配也輪不到你說!隻要我男人活著,我便是爾家人!而你不過是一個夫亡子喪的孀寡,已和我爾家沒有半點關係。爾家的產業自當由我們繼承,識相的乖乖交出房地契,然後從這裡給我滾出去,否則……” “否則什麼?” 李翠竹被趙香香的胡攪蠻纏氣笑了,“大嫂怕是忘了吧,當初我與承嗣成親,咱可是分了家的。幾十畝良田和祖宅都被你們分了去,隻給我們幾畝薄田和這兩間土房遮風擋雨。 我們無米下鍋的時候,你們照樣有魚有肉,卻也沒見接濟過我們一粒米。我與承嗣辛苦這許多年攢下的如今十幾畝田,又與你們何乾? 你口口聲聲說我李翠竹是外人,沒有資格繼承產業,倒不如先去縣衙找知縣老爺打聽打聽,看看我李翠竹到底有沒有這個資格,也省得傳出去被人恥笑!” 李翠竹的話擲地有聲,句句在理,爾承青不禁眉頭大皺。 自家的婆娘蠢,他可不蠢,若李翠竹不肯將田契過戶,這事兒便隻能從長計議,根本強行不得,否則一紙訴狀他可是要挨板子的。所以他才有接李翠竹家裡生活的想法,隻要栓住李翠竹不改嫁,田地遲早還是他爾家的。 卻不曾想被趙香香這個蠢婆娘壞了事,眼下這個局麵,隻能先穩住李翠竹雙方不要鬧翻,才好從長計議。 想到此,爾承青忙打起圓場,“這個……弟妹,你嫂子不會說話,別跟他計較。產業是承嗣留下的,弟妹自有權繼承。” 曉得趙香香撒起潑來不管不顧,生怕她壞了事,說話間,爾承青不停的朝趙香香眨眼。 然而,從來在家說一不二的趙香香,怎會吃他這一套?本來就一肚子火,見他替李翠竹說話,心中酸意恨意摻雜在一起,已經恨不得將爾承青那兩隻不住眨動的眼珠子摳出來踩扁,哪裡還顧得許多。 “你這個老王八蛋,老娘替你出頭,你竟然跟這個賤人合著夥欺負我?我非打死你不可!” 以往吵架從沒服過誰的趙香香,突然發現麵對平時寡言少語的李翠竹,竟然占不到半點便宜。一瞬間,怒火不受控製的湧了上來,一股腦的全撒在爾承青身上,大巴掌劈頭蓋臉的開始招呼。 “混賬!” 爾承青舉著手臂抵擋,臉一陣紅一陣白,男人嘛,總是要些臉麵的,心裡沒來由的一陣煩悶,不自覺的便推了趙香香一把。 這下算是捅了馬蜂窩了,趙香香猝不及防,一個趔趄險些摔倒。 “好啊,你敢打我,老娘跟你拚了!”趙香香不管不顧,嘶喊著沖了過來,對著那張老臉狠狠的抓了一把。 “啊——” 爾承青雖下意識躲閃,然而左臉還是被尖銳的指甲抓了一把,頓覺火辣辣的疼痛,伸手一抹全是血,眼見趙香香的五指又朝著自己襲來,這會兒哪裡還顧得什麼臉麵,嚇得抬腿便跑。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有人說懼內是愛老婆的表現,對此,爾承青是絕不認同的,他很清楚自己是真的打不過趙香香。 “你個王八蛋,給我站住,老娘今天非宰了你不可!” “我……我不是有意的!” 兩人圍著院子一個在前麵跑,一個在後麵追。 李翠竹氣得嘴唇直哆嗦,抓起一旁的水碗,啪的一聲摔得稀碎,叱道:“夠了!這是我兒的靈堂,要打要鬧回家去!” 二人猝不及防,皆嚇了一跳。然而,趙香香火氣正濃,哪是摔個碗就能鎮住的? “你兒的靈堂?嗬嗬,一個橫死的野種也配在我爾家設靈堂?” 趙香香喘著粗氣,臉上橫肉亂顫,嗤笑道:“小賤人,老娘勸你趕緊把房地契給我交出來。否則,有你的苦頭吃!” “你剛說什麼?”李翠竹柳眉倒豎,緩步走到趙香香跟前,眸子裡怒火升騰,“你再說一遍!” 趙香香自不會被對方的氣勢嚇倒,挺了挺渾圓的胸脯,“你不把房地契交出來,老娘便……” “上一句!” “一個野種也配……”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的抽了過去,那張肥膩的圓臉上水粉噗噗下落,五道纖細的指印赫然可見。 “趙香香,你敢再叫我兒一聲野種,我李翠竹對天發誓一定會殺了你!”摔個碗沒有鎮住趙香香,一個巴掌卻把趙香香打懵了。 捂著臉愣愣的杵在那,一種隱隱的不安從心底升起,她有種強烈的預感,如果自己再叫一聲,對方或許真的敢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