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當白芷躺在樹蔭下和知了蟲一起乘涼時，她一定會想起那年在家鄉藥園中發現的那片奇怪的葉子。 　　……………………………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都是一片形狀平平無奇的闊葉樹樹葉，唯一與眾不同的，是它的葉脈。與其他樹葉主次交錯分明的葉脈不同，這片樹葉的葉脈仿佛沒有主心骨，而卻有無數細小的脈絡如結網般的歪歪扭扭伏在葉麵上。 　　白芷用手指捏住葉柄，輕輕碾轉著葉麵，她活了十二年，從未見過，也從未聽說過有長成這樣的葉脈。或許也有過那麼幾片擦肩而過的樹葉，但沒有任何一片樹葉能像它一樣，吸引力渾然天成。 　　白芷及其族人世代居於深山，世代守著這片藥園。同樣住在深山的還有很多外姓人，他們共同聚居於此，形成宛若世外桃源般的山村。 　　村裡人將中藥材種到漫山遍野，每到采挖時節，家家戶戶就會將各家負責的片區裡的藥材提前采挖好，經由晾曬或炒製後，再托給村裡的幾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兒捎去山下，家中缺的食材物資，也都需要委托壯年人下山帶回。 　　村落不大，歷經幾百年衍變至今，家家戶戶之間倒也都能攀得上親戚，各家各戶間的生活水平相差不大——就連負責下山賣藥采購的壯年，也常常不好意思收“從小看著自己長大的叔叔嬸嬸”的賞錢。 　　正因為彼此生活水平基本一致，大家才能保持和睦，鮮少猜忌妒恨。村民之間的相處倒也其樂融融。 　　白芷作為一個小姑娘，自是沒什麼下山的機會，她也隻是偶爾坐在樹樁上，和其他小姑娘一起，圍圍轉著聽村裡的大哥哥眉飛色舞地講山外的故事。 　　“冰糖葫蘆”、“舞獅”、“窗花”……白芷無法將這些新鮮的名詞可視化，她隻能憑借對方的描述來勉強構建出對它們的模糊印象。 　　在白芷的想象中，山外有隨人舞飛騰的赤龍，有趴在窗上的大紅蝴蝶，就連住在山外的小孩子也和山裡小孩吃得不一樣，山裡的小孩要求父母很久才能得到一顆凈山楂，山外小孩好像手裡都拿著山楂串，而且顆顆還都是自己從未見過的晶瑩剔透的山楂。 　　白芷聽著這些，感覺喉嚨一跳一跳的。 　　…………………………… 　　這天，是一年一度的“神禮日”。所謂神禮日，就是向村內神堂神像進行禮敬以求藥草收成無恙的日子，在這一天，全村的成年人都要去大堂虔誠獻禮參拜，這項傳統一代傳一代，已成為村裡人心照不宣的習俗。 　　白芷將那片葉脈古怪的葉子小心翼翼地揣進袖子裡收好，往家的方向小跑而去。 　　鄰居家的小孩見白芷深淺交錯的步伐，忍不住笑出了聲：“小白芷，大人們還沒回來做晚飯呢！” 　　白芷扭頭禮貌的笑笑，腳下的步伐卻沒有停——她可不想讓這葉子被其他人發現，而後奪來奪去的，如果這葉子真的是寶貝的話。 　　………………………… 　　白芷的奶奶是村裡年數最大的老人之一，終日臥床，因而特例不用去大堂和其他成年村民一起進行神禮儀式。 　　奶奶顫巍巍的從故作神秘兮兮的白芷手中接過了那片樹葉，她湊近——近到讓白芷擔心葉柄會紮到她的鼻梁；奶奶努力睜大眼睛，試圖端詳葉脈的走向。 　　奶奶左手捏著葉柄，右手在草鋪上有一下沒一下的劃拉著什麼。突然，她的右手停下了動作，而後又試探性的重復了剛剛的某一個動作。 　　白芷突然發現，奶奶那雙常年灰暗的眼睛仿佛突然重現了光芒。 　　“白芷……白芷，好孩子，去……去把我鋪蓋裡頭那個帶鎖的木盒拿來。” 　　白芷愣了一下，突然想起奶奶所說的帶鎖木盒為何物了——小時候，白芷曾因想用樹枝偷偷撬開它而被媽媽拿粗木棍追了半個村。 　　白芷將盒上的積灰輕輕撣掉，遞給奶奶。奶奶輕輕敲了木盒三下後，又用指甲從盒子底端某幾處劃拉了一下，白芷這才驚訝的發現，這個帶鎖木盒竟是從底端開口的，如此，木盒上那把生了銹的鎖大概是什麼機關陷阱吧…… 　　奶奶從散發著陳舊氣息的木盒中掏出一本散發著陳舊氣息的書，輕放在鋪蓋上，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拎著書頁翻動，謹慎得仿佛在輕撫手心裡的一片雪花。而另一隻手則拿著一把放大鏡，幾近貼在樹葉葉麵上了。 　　“好……好，好呀……”奶奶輕聲嘟囔著什麼，白芷又湊近了些，才勉強聽出隻言片語，“咱們老白家……千百年難遇……不可思議……” 　　白芷一頭霧水，而後又突然感到一陣肅穆的緊張感，她像做錯了什麼事的孩子般的蹲坐在一旁摳著指甲蓋，鼓了鼓勇氣，提高了些音量：“奶，怎麼了？” 　　奶奶緩緩扭頭望向白芷，眼神深邃的好像又熬過了一百年。 　　白芷不確定剛剛奶奶是不是因為耳背而沒聽清自己說的話，正準備再提高些音量重新問的時候，奶奶突然從嘴裡吞吐出了幾個字：“去吧，成仙…不老不死……白芷……去吧” 　　奶奶自顧自的聲音並沒有停下，她仿佛是在一遍遍地重復著些什麼，白芷更加迷惑了。 　　輕言輕語間，白芷恍然感覺從奶奶嘴裡吐出的每個字符聲調都顫巍巍地浮在了空中，這些字符在白芷眼前一個個兒變成實體化後又放大膨脹，如水麵漣漪般，震蕩而後涅滅。 　　白芷張嘴想再詢問些什麼，卻發覺張口不得，眼前熟悉的家中場景竟逐漸開始重構，讓人感到陌生。不，不……家中陳設的一切都沒變，變得隻有白芷愈發產生的手腳輕飄飄之感，雖然此時的白芷還站在原地，但她感覺周遭所處場景已說不上來是熟悉還是陌生了，耳邊若有若無的聲音如狂風般拍打著白芷…… 　　白芷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而奶奶渾然不知般的還在輕念著什麼。此刻的白芷一會兒感覺好像有無數隻蟲子在體內亂爬，瘙癢無力，一會兒又感覺仿佛被什麼繩子綁起來了似的，身體傳達出來的束縛敢是一條一條兒的。 　　痛……痛…… 　　白芷的腦海頓時湧現出了千百種場景。 　　白芷想起自己和幾個叫不上來名字的小夥伴在藥園裡互相展示炫耀采到的奇異藥品。 　　白芷想起自己小時候因為好奇，亂吃了什麼色澤鮮艷的果子而差點被毒死，後來好像是被路過的陌生人喂了什麼東西，總之活下來了。 　　白芷想起自己小時候在山林中撞見過一隻比自己高兩倍的沒見過得猛獸，它向白芷飛撲過來，而白芷一伸拳就把它打倒了，手感像棉花一樣。 　　白芷想起自己小時候被奶奶牽著去了山外，白芷趴在賣糖葫蘆的小推車旁對著晶瑩剔透的紅串串流口水，找書苑 wｗw.zｈaosｈｕｙuan.com耳邊是舞龍弄獅的熱鬧聲音。 　　……白芷剩餘的意識提供的信號逐漸真假莫辨，夢與現實開始混淆。緊接著的，是白芷意識的再次撕裂重組… 　　而後就是昏暗，下墜……不知天地為何物。 　　…………………………… 　　當白芷再次醒來時，映入眼簾的，是那片自己從未見過的淡紫色天空，中偶有白色浮雲飄來飄去。 　　“你醒啦？”一陣明朗的少女聲音傳來。 　　白芷恍然爬起身，望向聲源方向。隻見，眼前那位看起來和白芷同齡的女孩，卻和白芷粗布麻裙的打扮風格完全不同——紅衫紅裙上，有銀線印出的龍飛鳳舞之景，頭頂著兩朵圓圓的宛如羊角般的發型，臉蛋紅撲撲的，睫毛似飛舞的蝴蝶，顰笑間總感覺映了那句“總角之宴，言笑晏晏”。 　　白芷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孩。 　　白芷覺得自己內心深處的某個開關被打開了。 　　白芷從未見過如此明媚的笑容，像雪後反射在雪地上的第一縷金色暖陽。 　　那個女孩上前，蹲下身子，又輕輕牽起白芷的手。 　　白芷從未撫過如此柔軟順滑的手，像雨後葉上的露珠般，稍微用點力仿佛就會化成一地。 　　那個女孩歪著頭俏皮地邊笑邊問：“我叫鈴煙，你呢？” 　　白芷從未聽過如此清脆的聲音，像掛在門外於午後隨春風而鳴的風鈴。 　　“我叫……白芷。鈴煙……鈴，煙。你名字，真好聽。” 　　……………………………… 　　下一章：【火】鈴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