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上的人都在傳言，縣令之女鈴煙得了失心瘋。 　　…………………………… 　　“鈴煙，你別不懂事！”一位留著灰白須髯，身穿官服的中年男子正死死扭拷著一個頭頂兩朵羊角般發髻的小姑娘。 　　十四歲的鈴煙雙臂被男人死死拷著，眼見著雪白嬌嫩的胳膊上已然勒出了幾道紅印，眼角間也隱隱泛出疼痛的淚花，但鈴煙仍咬著牙，堅定直視著中年男子的眼睛，從舌尖夾縫中擠出兩個字：“我不。” 　　“爹又不會害你！”扭拷著鈴煙的中年男子自稱為“爹”，他絲毫沒有放手的打算，而是更加惡狠狠地脅迫道，“爹早早的把你做了打算，給你提前物色了個好人家，你有什麼不滿意的？” 　　“父親大人。”鈴煙冷笑一聲，“您所說的‘為我好’，就是早早把女兒賣給一個半臉麻子、滿口大黃牙、半截身子進了棺材的有錢商人當小老婆！你們官商勾結多年，別以為……” 　　啪！ 　　鈴煙話音未落，臉頰上便狠狠地挨了一記，她舔了舔嘴角，舌尖留下了些許的腥甜味道。 　　眼前的父親微微愣了一下，而後眼神中竟又充滿憐愛，他心疼地撫摸著鈴煙臉上地紅印，聲音放軟了些許：“鈴煙，是爹對不起你……聽話，好嗎？” 　　鈴煙把頭往旁側偏了偏，甩開了父親的手，很輕但很認真的搖著頭：“我不。” 　　“鈴煙，那吳老爺是個體麵商人，我保證，他會好好對你的——起碼，他也能看在我的麵子上。”鈴煙父親見她依舊不為所動，遂清了清嗓子，“鈴煙，別讓爹為難。” 　　鈴煙抬頭，在外人眼中，昔日仁厚公正的縣官大人此刻眼中卻盡是冷酷無情。 　　這還是昔日的父親嗎？ 　　每每想起過往，鈴煙總會感到一陣痛心。 　　.............................. 　　鈴煙想起小時候，父親把她扛在肩上，伴著母親的驚呼聲，鈴煙像小鷹一樣展臂迎風； 　　鈴煙想起小時候，每每父親熬到深夜伏案忙碌之時，鈴煙也不忍心直接入睡，她就在一邊兒幫父親磨墨。 　　鈴煙想起小時候，父親並不像那些尋常女子家庭的父親，他並不教她刺繡做衣這些“女兒之道”，反而教她抄錄詩文，教她“通曉詩書，讀史懂史”。 　　鈴煙想起小時候，自己深夜耍賴不願入睡，非要跑到父母親的房中，爬上他倆的床鋪。鈴煙纏著母親給她唱兒歌，纏著父親給她講故事。 　　鈴煙躺在父母親的臂彎裡帶著微笑安然入睡，鈴煙感覺自己是最最幸福的孩子。 　　後來…… 　　後來的某個冬天，母親躺在床上咳嗽不止，來家看望的醫師一個又一個，個個兒拎著藥箱和補品，自信滿滿的進門，又垂頭喪氣的原路折返。 　　鈴煙眼見著母親的咳嗽聲先是劇烈，而後漸漸變得氣息奄奄，父親臉上徒然生起的皺紋也愈發深重了。 　　後來的某日，原本在床鋪上奄奄一息的母親卻突然失蹤了。 　　有人說，縣令夫人是自覺氣運不好，怕死後招來什麼臟東西，於是便偷偷藏到無人之處自行了斷了。 　　有人說，縣令夫人得的病癥是治不好的那種不貞潔的禍亂病，醫師不好意思宣布病因，也無藥方能治，這才任她自生自滅去了的。 　　還有人說，縣令夫人因染了不貞潔的病，越往後，下體就越會散發糜爛異臭，縣令是受不了這般臭味折辱，才派人把夫人送往無人之處活埋了的。 　　鈴煙看著終日閉門不出，隻在深夜啜泣的父親，自是不敢多問。鈴煙隻是默默的接著把詩書一遍又一遍的背熟，再抄錄一篇又一篇的史經。 　　鈴煙總在心裡默默的覺得，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可“要好成什麼樣”、“怎樣才算好”，鈴煙也不清楚。 　　但，等鈴煙再次見到父親時，他已然成了一副令鈴煙感到陌生的形象——昔日仁厚公正的縣官大人，現下竟衣衫臟汙，滿臉紅溫，手邊還拎著一壺酒。 　　父親醉醺醺的看向鈴煙，邊嬉笑邊搖搖晃晃地指著鈴煙問：“鈴煙，你母親呢？她今晚去哪過夜啊？” 　　鈴煙的淚水湧入眼眶，打了個趔趄，又後退了幾步。她不無法接受這樣的父親，她不能接受這樣得父親！ 　　再再往後，鈴煙便鮮少再見到父親了，她總是默默地待在屋子裡，翻弄過往的詩文和母親縫好的娃娃。 　　鈴煙發現，家門外來來往往的衣缽華貴的人越來越多了，而以往拎著雞鴨或水果來登門道謝的，身穿麻布的平民卻越來越少了。 　　某日，父親在家中大堂待客，忽然想起了什麼，便從裡屋喚鈴煙過來，還讓她帶著抄好的詩文。 　　鈴煙抬頭望向他，竟然再次從父親眼中看到了昔日的慈愛關懷。那一瞬間，鈴煙簡直要哭出來了。父親笑言：“傻孩子，哭什麼？快去拿詩書來，爹來看看，時隔這麼久，鈴煙詩書背得如何。” 　　鈴煙重重地點頭：“爹，這段日子，我一直聽從您的教誨，也一直都有好好讀書的...”她隨即從床下翻出一個大木箱，將最上一層那本泛黃的詩集取出——這是父親教她背誦的第一本詩集，這麼多年來，她始終能行雲流水般的背出裡麵的內容。 　　鈴煙抱著這冊詩集，擦乾欣喜的眼淚，小跑著跟上父親去大堂的腳步。 　　在那一瞬間，鈴煙感覺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從前——哪怕母親已經不在了，鈴煙緊隨著父親的腳步前行，她感覺自己漫步在幸福的雲朵裡，步伐也愈發輕快了。 　　“來，鈴煙，給吳老爺背一下爹之前教過你的詩文。”父親扶著鈴煙，將她推向大堂，“這位是吳老爺，咱們這一個片區的糧草供應都得經由他的手......”父親伏到鈴煙耳邊，輕聲補充：“身家價值連城......” 　　鈴煙看向那位被稱作“吳老爺”的白胡子老頭，鈴煙從未見過那麼華貴的衣衫——最起碼，在來往父親府中的富商中，那位吳老爺的裝束是肉眼可見的更上一層檔次。但與此同時的，鈴煙也從未見過，如此醜的臉，隻一眼，鈴煙便看到了吳老爺深陷在皺紋裡的麻子，第二眼，鈴煙便看到了吳老爺鼻子旁邊那顆痣上長著的一根顯眼的黑毛。第三眼......鈴煙沒敢再看第三眼。 　　鈴煙懵懵懂懂地看著父親，她感覺眼前這位父親的“慈愛”目光變得令她感到非常陌生，令她感到頭皮陣陣發麻......“爹？”鈴煙顫抖著想拉住父親的衣袖，卻被父親裝作漫不經心地輕輕甩開了。 　　鈴煙好像懂了些什麼，扭頭向父親和吳老爺行過禮後，便想托辭離開。她無法接受，無法接受接下來從父親口中可能會說出來的那個令人深感惡臭的要求。不用回頭看，鈴煙也能想象出父親此刻因不滿而形成的鐵青著的臉色。 　　“唉，我平時太慣著她了，鈴煙不是不願意......她太害羞了，您別介意......”父親和吳老爺再往後的對話，鈴煙便就聽不太清了。此刻，她的心情竟異常平靜。 　　............................... 　　結結實實挨了父親一巴掌後，鈴煙感覺心中的一切謎團都解開了，鈴煙感覺沒什麼東西是還可以留戀的了。 　　鈴煙不哭了，麵對著眼前“仁慈”得有些猙獰的父親，她突然開始大笑，一邊抹著眼角的淚水，一邊放肆地大笑，笑得比兒時同父親玩“小鷹飛”時的聲音還大。 　　“既然如此，我尊敬的，爹。”鈴煙接著笑，“我想我沒必要，沒必要再留在這了。” 　　父親一聽鈴煙這話，突然有些慌了神般的，沖上前來想拉住鈴煙：“鈴煙，不要......別任性了......”鈴煙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看著眼前這位性情飄忽不定的父親。 　　父親喉嚨跳了幾下，而後看向鈴煙，顫巍巍地說：“聽話，別走......我，我是你的爹......我，我答應過吳老爺......” 　　聽到這裡，鈴煙的笑聲更加放肆，更加輕快了，她大笑著跑到府門口。 　　她在笑，她對著小攤上講價的老婆子大笑，她對著叫賣糖葫蘆的小販大笑，她對著來往巡邏的小官大笑，她對著搖搖晃晃走路醉醺醺的老漢大笑，她對著鐵青著臉的父親和吳老爺大笑...... 　　........................... 　　到了深夜，鈴煙突然不想笑了。 　　鈴煙聽到窗外有人在呼喚她的名字，她起身，掀開簾子，向外麵探頭。 　　恍惚之中，鈴煙好像看到了一隻擁有紅色光澤羽毛的奇怪小鳥，小鳥的眼睛空靈靈的，它好像在探頭探腦地往鈴煙手邊方向走去。鈴煙伸出一根手指，小鳥便倏地跳了上來。 　　“小鳥小鳥，可憐的小鳥。”鈴煙念叨著，忽而又覺得自己對著一隻不會講話的鳥對話有些好笑，“我多羨慕你......若我也能隨你而自由飛舞，就好了。” 　　那隻紅色小鳥仿佛聽懂了鈴煙的心聲，它仰頭看著鈴煙，羽毛在月光的閃耀下根根散發著奇異的光芒。 　　突然，鈴煙感覺手指一陣針紮了般的灼燒感傳來，她一低頭，發現小鳥在啄著自己的手指。鈴煙還沒來得及張口說話，便感覺手指間的疼痛感在逐漸蔓延至手臂，而後又蔓延至了全身，像被無數根針紮了般的，鈴煙隻覺眼前一陣發昏，世間萬物仿佛都在旋轉，隨著歸於灰暗...... 　　等鈴煙再次醒來的時候，隻看到了頭頂上的深紫色天空。她起身四望，四周卻盡是淡紫色的荒野。 　　等等，不遠處好像有一道亮綠色光芒......是出口嗎？還是......？ 　　鈴煙順著光芒走過去，這片土地的觸感很奇怪，有些沙沙的，但此時的鈴煙也顧不上那些了。 　　亮綠色光芒在空中飛旋著，中間好像有發光的樹葉形狀在環繞飄動，令鈴煙無端想起了環繞著燈柱飛舞的小蟲。綠光逐漸黯淡後又趨於消逝，浮現在鈴煙眼前的，找書苑 ｗww.zhaoshuyｕan.cｏm 是一個身著麻衣，看起來比自己的年齡略小些的女孩，她頭上頂著棵枝椏纏成的樹環，膚色也和平日裡常見的城裡的孩子不一樣，眼前女孩的膚色是那種有些深沉的小麥色，麻衣上露出的一截胳膊上也有著明顯的的凸起肌肉線條...... 　　鈴煙從未見過這樣的人兒，但因為看上去是同齡人，所以總歸是比碰見些什麼腐朽無趣的大人要好——想到這，鈴煙“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不知是不是被自己的笑聲吵醒，眼前的女孩好像緩緩睜開了眼睛，和鈴煙剛睜開眼睛時的表情一樣，她迷茫四望了很久，後而懵懵地看著鈴煙。 　　鈴煙主動伸出手，拉女孩起身，笑著歪頭問道：“我叫鈴煙，你呢？” 　　眼前的女孩好像還沒完全反應過來，隻是呆呆地看著鈴煙，而後才斷斷續續地發出聲音：“我叫......白芷。鈴，煙。你名字，真好聽。” 　　鈴煙有些羞澀的撓撓頭，不知為何，她感覺以後會和眼前這位叫白芷的女孩相處得很好。 　　忽而，她們好像聽到遠方有些什麼水滴的聲響，隨之騰起的是一縷水藍色光芒。 　　她們抬頭，準備聞聲而去。 　　鈴煙心中的謎團越來越大了，她看向一旁的白芷，白芷臉上的表情表明她也有著同樣的疑惑。 　　“我們這是在哪？我們為什麼在這？” 　　以及—— 　　“難道，還有其他同伴嗎？” 　　................................. 　　下一章：【水】淼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