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均奇,這野外道旁,怎會有嬰兒啼哭。 循聲找去,見一包裹,掀開蓋巾,果然有個數月的嬰孩,便抱了起來。 嘉定十三年,時局動蕩,民不聊生,餓殍遍地,賣兒賣女,平常之事。 這定是哪家養不起,所以丟棄在道旁,聽天由命。 看來被丟棄之前,已喂過一頓,此時有人相抱,立刻止了哭聲,隻睜著一雙大眼,定定地看著我。 我細細看她臉麵,皮膚白嫩,容顏秀美,應該是個女孩。 “可憐哦,可憐。”周伯通皺眉道。這些年來,他四處遊玩,這樣的慘事,料也經歷頗多,就算這樣一個凡事不縈於心的老頑童,出於天性,此時也頗為不忍。 我卻心頭大震。尋仙之路,斬盡塵緣,我一心向上,卻從沒有一刻體驗過這種心尖發顫的感覺。 這柔軟的嬰兒躺在我的懷中,一個同類的小生命,她這樣熱切地望著你,仿佛你就是她的全部。 此刻,我們也的確是她的全部,是她生之所係。 若我將她放回原處,不到明早,她便死了。 可若不放下,我哪裡會帶孩子,且不說喂奶把尿,更別提帶著她去中都的路上顛簸,那就什麼都別做了。 身邊一個老頑童,再加上一個小嬰孩,想想都不可行。 猶豫再三,我扭頭往山上走去。 說不得,隻好請老丘他們想辦法了,總不能見死不救。 周伯通見我回頭,已知道我要乾嘛,在身後喊道:“我可不回去了,我們中都會合罷。” 我知他怕經過死人墓,便答應一聲,繼續走路。 腳下卻走得甚是猶疑,這終南山幾乎全是男子,也沒有奶娘,如何是好,不知孫不二可有經驗?不過看她平日脾氣甚急,和馬鈺入教前應該也沒養過孩子,這可不太妥當。 不知不覺間,又回到了活死人墓前。 寒氣更重了,我掖了掖裹巾,將懷中嬰兒包得實些,見她不知何時已經睡著,長長的睫毛覆在眼瞼上,微微顫動。此刻我的動作反驚醒了她,她眉頭一皺,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我手忙腳亂,將她顛了兩下,試圖哄她不哭,她停了一秒,哭得更大聲了。 我急得將她從左邊換到右邊,嘴裡發出哦哦的聲音,且無濟於事。 許是餓了,還是快回山去,找些吃食。 我抬腳將行,差點撞上一個人,倒吃了一驚。 抬頭望去,一個中年婦人,麵色慘白,神情嚴肅,正盯著我看。 “你……” “你是何人,深夜抱嬰孩行路。” “我是……誒,你又是何人,深夜阻人行路?” 那婦人臉露慍色:“這分明不是你的孩子,大膽拐子,還敢狡辯。” 原來她把我認作了拐子,我啞然失笑,便將緣由向她說了一遍。 “哼,想不到這王重陽門下,還有這麼好心的小子。” 聽她語氣,對這位中神通頗有成見。我名為全真弟子,此刻卻是吃瓜的心態,也不惱她,隻道:“這位大娘,這孩子餓得哭,我還要趕緊回山給她找吃的,這就請了。” 說罷欲行,又被她攔住。 “且慢,你們教中都是不婚的男子,哪裡找吃食給這娃娃,一個照顧不周,豈不是送了小命。待我看看……” 她伸手來要,我想這話也不錯,便將孩子放在她手裡。 她左臂微彎,將嬰兒頭枕在臂彎中,手托出了嬰兒腿腳,讓其橫睡在前臂上,在胸前摟住了,姿勢頗為熟練。然後又掀開裹巾看了一看: “這是個女娃……” “應該是吧,我看像。”我撓了撓頭。 她見我蠢萌,聲音已不似初時嚴厲:“何況男女有別,將來孩子大些,更不方便。” 我點頭稱是。 “你若放心,便交於我,好過去全真教。” 我尚有警覺,這婆娘深夜在這裡,也不知什麼來歷,有些妖物,喜食嬰兒,不可不防。 念及此便道:“不知大娘從哪裡來,又怎麼會在這裡?” “我從那裡來。”她指了指活死人墓的方向。 “原來那裡麵有人居住……” “是的,這個古墓,本是王重陽存放軍需的所在,先主林朝英是王重陽的舊識,從她算起,我派在這裡已經五十年了。” “那大娘你們派中現有幾人,都是女子嗎?” “當然都是女子,臭男人有什麼好了。”她說了半句,意識到我也是個臭男人,便收了話頭,反問道:“你問這麼多乾什麼,查人口麼?” “大娘,這孩子是我抱了來,打聽清楚收養人家,也算有始有終。”見她略略點頭,我接著說: “既然您要收養這孩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還多問幾句,您是貴派掌門嗎?” “我不過是服侍小姐的丫鬟,我姓孫。” “哦,孫大娘,能否請貴掌門現身一敘。” “她從不見陌生男子,”大娘擺手道:“若你還不放心,隨我來。” 說完便走向古墓,我隻得跟在身後。 到得石門之前,大娘道:“你等一會。” 閃身進去,過了半柱香的功夫,我正等得心焦,聽得裡麵有動靜,那大娘已空手出來,身後還跟了一個小女孩。 這女孩十二三歲的模樣,俊眼修眉,因長年不見陽光,麵色過於白皙,但青春朝氣的紅暈若隱若現,添了些光彩。 “這也是小姐收的弟子,叫李莫愁。我們可不是吃人的妖魔。” 我被道出心中所慮,麵上一熱,又聽得古墓裡一個聲音道:“我是本派掌門,少俠少慮,放心去吧。” 這聲音清麗婉轉,甚是好聽。隻許是多年未與男子說話,轉折之間,聽得出生澀和輕微的顫抖。 少見陽光的容貌,少與人言的聲音。也許,我是她第一個對著說話的男子吧。 我癡癡站了一會,晚風輕拂中,孫大娘和李莫愁已進了古墓,石門掩閉,餘幾聲蟲鳴。 金中都。 時年金興定四年,宋金兩國劃江而治,暫歇刀兵,迎來了短暫的繁榮。 被擄掠和北逃的百姓,給金朝中都帶來了宋朝最好的食物,最精細的手工,最香的酒,最美的女人。 金人們也和當初的北宋君臣一樣,陶醉在這香甜的空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