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葉子灰於五月底,悄然下山祭奠自己兄弟的時候。 來參加今年六月初六舉行的,躍龍門大考的年輕人族修士們,頭幾批,業已隨著自己學堂裡或宗門內的師長們,逐漸抵達了荒州京城西邊,兩百七十裡處的龍門山。 此刻,距龍門山三千裡。 正在駱家村外山野裡的葉子灰不知道的是,這頭幾批抵達龍門山的修士中,有一隊黑衣人正趁著深沉夜色的遮掩,在悄悄地靠近著,他在龍門山上的那間院舍。 這處院舍,原是去年時分,當那頭赤龍的氣息顯現於龍門山上,在葉子灰身上留下傳承種子之後,爾後他在躍龍門之日,因傷表現不佳,故而決定二躍龍門,呆在山上苦修一年,山上的人便給他單獨劃出來的住處。 這件事,其實多少都是帶著點兒單獨監管的意思。 但要從另一麵來講,這也是對這位赤龍傳承種子,給予單獨看護、特殊照顧的意思。 算是龍門山背後的,官方勢力的某種默認態度的表示,是和山下的人達成的一種很微妙的默契。 而在今夜時分。 若是讓這院舍外,暗中接近的幾人闖了進去,瞧了個究竟,那葉子灰臨近躍龍門考核開始,卻不在山上的事,就真的瞞不住了,要被山裡山外的人都知道了。 雖說一年來,葉子灰並未在明麵兒上,被人限製著人身自由,但這個在去年躍龍門前,走大運撿到赤龍傳承的少年。 他在二躍龍門前的這一年,就應該老老實實地留在山上,處在各方勢力的監察之下,這似乎是山外的勢力,不強行闖上山來褫奪少年造化的一種默契。 這種葉子灰不下山,各方勢力便不得出手奪少年造化的默契,仿佛是山門外的勢力,和九州官方之間默認達成的,一種極為微妙的平衡局麵。 可是。 盡管在明確知道,官方的底線在哪裡的情況下,還是有一些反麵的案例出現了。 所以,在去年的六月初六那天。 龍門山外的某些勢力,還是動手了,想在背地裡悄悄地、快快地解決掉葉子灰,把他身上的赤龍傳承吃到嘴裡。 等咽進肚子裡了,官方要是追究,把赤龍傳承再吐出來,是不可能的了,但大家可以在其他方麵,做一些利益交換嘛。 本來嘛,政治這玩意兒,就是各方妥協的結果而已。 政治的真相之一,不就是謀求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利益嗎?因為政治在本質上,依舊可以算作是一種功利主義。 而對於葉子灰來說,葉家雖然曾顯耀一時,可現在畢竟是沒落了,在各方勢力聯手施壓的情況下,大概率是保不住葉子灰的。 至少,葉家在明麵兒上的力量,大概是保不住這位葉家七少爺的。 而且,就算保得住,葉家彼時畢竟鞭長莫及,葉子灰是在躍龍門前三天出的事兒,是在京城西邊兩百七十裡地的,龍門山上得的赤龍傳承。 三天時間的功夫,龍門山上的消息,這會兒還沒傳到北境的碎葉城那邊呢,更遑論葉家人收到消息後,再趕到葉子灰這兒。 那會兒葉家人,都還在京城北邊三千裡開外呢。 當時在葉子灰身邊的,隻有他逍遙鎮學堂裡的兄弟們和師長們,並無任何葉家長輩陪同。 葉家人畢竟沒有未卜先知的神通本領,自然也料不到自家七少爺躍個龍門,不,是還沒躍龍門呢,能得了個寶貝的赤龍傳承。 這人世間的事兒啊,真個是禍福相依的。 福耶?禍耶? 又有哪個人說得清的,辨得分明的了呢? 而彼時,若是那些心懷歹意之人,又趁著官方疏忽,就安靜迅捷地解決掉了葉子灰,怕是去年的葉七少爺,估計還要走在自己那位兄弟的前頭了。 但是,這人間的惡意,對那位藍衣少年郎總算是還沒那麼大。 去年六月初六晚間,有個身份來歷不明的,藍袍老道士出了手。 於是,山外麵的人在與官方的默契中,以及對山上的那位大人物的妥協下,在葉子灰的這雙重保險之下,他們也就隻能捏著鼻子,老老實實地忍了將近一年時間。 而現在。 這不,葉七的保險快到一年的期限了。 山外的人,就有點忍不住了,覺得自己孫子已經當得夠久了,爺爺要來動手了。 於是,距離今年的躍龍門大考不足幾日時間了,熟悉的黑衣人群,便又接近了那個貌似熟悉的院舍。 人群極自然地,又行進到了那個並非貌似,而是真的很熟悉的位置。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眾人耳邊再次響起。 “滾。” 熟悉的臺詞。 爾後。 除了熟悉的位置和熟悉的臺詞之外,其餘老朋友也便都來了。 熟悉的暈眩和惡心的感覺。 熟悉的下餃子聲。 “噗通。” “噗通。” “噗通。” 真他娘的有節奏感。 黑衣人們於是又紛紛灑灑地,跌落到去年那個很熟悉的老坑位了。 他們上次和這次,都嚴格地做到了:隻聞其聲,未見其人。 同時,應聲而滾。 …… 此時,總穿著一身藏藍色道袍的老道士,正在葉子灰的屋內。 因為少年走的時候,叮囑過讓老道士,要裝作房間裡有人的樣子,得掌燈,還要有人看管燈火,萬一燈火被門縫兒裡的風吹滅了呢,不照樣得露餡兒麼? 這座七千九百丈高的龍門山上,風可大。 而這屋裡的油燈又實在是很脆弱,比不得葉家裡的那些用來照明的,能在夜晚自己發光的珠子,那些珠子的光可是風吹不滅的。 這照看油燈,就顯得忒麻煩了些。 而葉子灰雖不是一個憊懶之人,但卻是個極怕麻煩的,尤其是一些沒有必要的麻煩。 所以他爽快地,將看管油燈的事兒,交托給了當時看起來很不爽快的老道士。 而老道士在他身上,留了一道改變形貌氣息的術法印記之後,葉少爺就悄悄下山了。 其實,在葉子灰臨走之前,和老道士絮叨這些事情的時候。 老道士曾有無數次,想過立馬轉身離去。 自己在龍門山既然業已看過那半麵的石像大佛了,也緬懷過故人了,這小子的傷也早都好利索了,或許自己真的可以離開龍門山了。 嗯,該走了,可以走了。 因為,麵前的這個臭小子太不知好歹了! 竟敢讓自己當個掌燈小丫……老丫鬟…… 自己畢竟活了這麼大歲數,況且自己的身份還是道門那三…… “唉……” 老道士當時,對著葉子灰已然離去的靜室,長嘆了一聲,終究未曾離去。 他當初來北荒州這座龍門山,本是要再看看舊時光景,也追憶一下當年在此地初相逢,而後就和自己,有了一段很長的故事的一位故人。 那位曾經在此地,出手打碎佛像半麵的,傲氣飛揚的青衣女子。 至多再順便看看當年的,參加躍龍門考核的北州小崽子們的成色,在心裡頭和自己那個年代的,參加第一屆九州躍龍門的家夥們比較比較。 可是啊。 自己怎麼就相中了這個姓葉的臭小子了呢? 許是這小子老愛穿著的那身藍色衣衫瞅著順眼? 和自己常年穿著的藏藍色道袍有點像? 所以,自己就看到了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藍衣年輕道士的影子? 放屁。 這天下道士大都慣穿藍色道袍,自己怎麼就沒瞅著別的小道士順眼呢? 況且這小子又不是什麼道士。 但是。 並不是因為穿著相同色調的相似衣衫,而是因為穿著衣衫的人。 “真的像啊。” 此刻。 在葉子灰屋內,剛剛讓一隊人滾掉的老道士,正專注地看著桌上的油燈火焰,靜靜開口道。 “和我像。” “和她。” “也很像。” 老道士去年那一次出手,本來隻是出於照拂人族少年才俊之意。 當時,老道士本是在傷懷故人,而念識卻注意到了下方之事。 他本就是一個俠義豪爽的真性情之人,雖然活了很大年紀,見過了太多的人和事,早就沒了那種,必須要讓世界按照自己的意思,變得更好的,熱血和沖動的少年心氣。 而今,老道士他隻是直麵萬象,任其自然而已,己身若水,但憑流淌,隻是經過,不必駐足。 老道士既已過了那個任性沖動的熱血年紀,便也不會上趕著去懲惡揚善。 隻是去年那一天,於葉子灰院舍外正在發生的事情,和那群心懷惡念的人,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硬生生地擱那兒杵著呢…… 老道士如今,隻依憑道法自然而為,可自身心性畢竟在那兒擺著呢,便正是要依著本性自然而為,當下也便自然是看不得,那些發生在眼前的醃臢事情的。 若是這種事情離得遠一些還就罷了,也算眼不見為凈,可這一幕畢竟就在眼前,自己就在千丈外的,數百丈高的佛像肩頭坐著呢。 千百丈麼,可不就是在老道士眼皮子底下麼? 若是這群人早上幾刻,老道士還沒坐在這兒,或是晚上片刻,老道士緬懷完故人之後從此處離開。 他,也就沒必要非得替下麵的少年出頭。 畢竟,這天下,誰又死不得呢? 可是…… 真是,來得早,來得晚,都不如來得巧啊…… 所以老道士揮了揮衣袖,沒帶走一片雲彩,隻帶走了眼皮子底下的一群人,哦對,那群人在一年前還帶走了三個字。 如是而已矣。 而此刻。 在那間屋子裡,安置著油燈的桌子旁,老道士正坐在一把椅子上。 桌上除了那盞亮著的油燈外,還有一柄劍,和一個酒葫蘆。 其實從前,老道士身邊隻有一柄天青色長劍。 是從六百多年前開始,老道士的身邊除了這柄長劍,還多了個褐紅色的酒葫蘆。 當下。 老道士伸手,從劍旁掠過,拾起桌上的酒葫蘆。 而後,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仰頭,呷了幾口酒。 然後,沒有言語。 靜靜地等著酒意揮發,也靜靜地瞧著燈火。 你說,道士看的是火嗎? 看的當然不是火。 他盯著油燈裡的火,可眼裡的是光。 那光裡啊,有兩個人的影子。 一個,是穿著藍色道袍的意氣風發小道士。 一個,是穿著青衣的衣袂飄飄的溫柔少女。 “喂!” “嗯?” 青衣少女:“你好啊。” 藍袍小道士:“你好。” 青衣少女:“小道士,你叫什麼名字?” 藍袍小道士:“易淵。” 青衣少女:“哦。” 藍袍小道士:“你呢?” 青衣少女:“嘻嘻,我不告訴你。” 藍袍小道士:“好吧……初次見麵,請多指教。” 青衣少女:“以後請多多關照。” …… 而慢慢地。 兩個人的影子就在光裡重疊到一起去了。 之所以說葉子灰和老道士年輕的時候像,和那位女子也很像。 那是因為,年輕的道士,和年輕的女子,他和她本來就很像。 眼裡的光影重疊,許是道士現在的醉意上來了。 可道士現在的酒量,當然不如以前年輕的時候了,但也不至於幾口酒就醉了。 有的時候,醉人的不在酒。 可能。 可能是一段回憶。 一個很長的故事。 當年本是見色起意。 不知何時就傾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