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天色不好,天光晦暗。 那座龍門山上,半麵佛下。 老道士剛和葉子灰吐露了,黃衣少年之死另有隱情的事。 葉子灰長發蓬亂,衣衫邋遢,身上尚帶著濃鬱的頹唐之色,隻是他雙目血紅,正質問著旁邊的老道士。 他此刻質問對方的,當然不是為什麼沒有把他兄弟的死因查清楚。 老道士本就和他非親非故,人家現在做到這份兒上,已經很夠意思了,對他葉子灰,已是天大的恩情了。 他質問的是:“這世間公道和正義何在?” 老道士沒回應,隻靜靜地看著神經質般的發瘋少年。 等到葉子灰雙目的血色,漸漸淡了下去,慢慢冷靜了下來。 老道士才對著悲痛中的少年輕聲道: “你以為你把這事兒,捅到太漢王朝那裡,官方的人就能為你主持正義、討個公道了?” “你以為老道我稍微查查,就能夠發現有問題的事情,官方的那些人,會沒察覺到此案有貓膩嗎?” “上麵的那些人,能坐在那個位子上,人家就比你想象的,要精明得多得多。” “小子,你莫非當真以為,官方就是主持正義的嗎?” “官方也是人,他們不是天道!” “官方不主持正義的,他們隻維持秩序。” “正義和秩序,到底是兩個東西,它們不是一回事兒,隻是有的時候,它們靠得很近,愚昧的世人就把它們兩個,當作一個東西處理了。” “而事實上,在這世間,這兩個東西多數時候,是靠得沒有那麼近的,有時候甚至還很遠,遠到哪兒呢?” “遠到它們互相,站在了對立麵上,要正義,就得破壞秩序;要秩序,就得犧牲正義。” “這道理啊,我們道家是最明白的,『反者道之動』嘛。” “這世上的事兒啊,都是相反相成的,沒你想象得那麼絕對,反而是充滿了對立的矛盾,以及矛盾間的來回轉化。” “小葉子啊,老道不是說那這世上,就沒有公道和正義了,千萬別!老道我可不敢講這話哩!” “這天底下啊,最大的就是道理了!” “再莫有大過於道理的東西啦!” “可這天下道理最大,但這天下,拳頭最硬!” “你隻有道理,沒有拳頭,那這道理,是講不通的。” “而你若隻有拳頭,沒有道理,那這拳頭,也是行不通的!” “拳頭最硬,道理最大!” “拳頭再硬,也大不過道理;道理再大,也硬不過拳頭!” “擱這天底下,隻有道理夠大,拳頭也夠硬,才是能真正站得住腳的!” “小子哎,老道我活了這麼大歲數,也見過了地上的滄海桑田,天上的鬥轉星移,和這人間的物是人非。” “很多時候,現實情況裡,都是要先用拳頭,再講道理,沒有拳頭,便沒有道理。” “所以說啊,這人間隻有‘硬道理’,才是真正能講得通的。” “你說這‘硬道理’,它‘硬’在哪裡呢?” “它可不止硬在道理上呦,它更硬在拳頭上哇!” “總歸講,要拳頭和道理一起用,才是真的正道!猶所謂,人間正道是滄桑嘛~” “唔……話再又說回來,老道和你小子講的,這拳頭和道理的比喻,是顯得忒俗了點,那我們今日就無妨說得,再典雅文氣一些。” “便按儒家那套理論說辭,像這拳頭,就好比是『霸道』,而道理,則是『王道』,或曰『仁道』。” “惟有王霸並重,方是人間正道!!!” “你小子心大,老道知道,可隻有當你真正做到了這件事的那天,你葉子灰才是人間真霸王!” “那時候,你倘若遇見了天上地下的人間不平事,既有道理可以壓他,還有拳頭可以揍他!” “嘖~這才是他娘的,江湖逍遙、人間快意!” …… …… …… 夜風微微吹拂,葉子灰額前一縷長發飄動。 他腰間的那枚青翠玉墜,也跟著風輕輕地附和著,偶爾映射到月光,搖曳生輝。 “老道士說,我合他這人的脾性,所以便願意教我一些道理,這份情,我也打心底裡感念他。” “他亦說欣賞我性子中的剛烈,但還是希望,我能少走一點彎路,能活得久一點,也好一點,就幫我改了一個字。” “改『烈』字,為『毅』字。” “他是希望我,能剛而不烈,貫之以毅,因為過剛易折,非長久之道也。” “隻有剛而且毅,方才算是真正的男兒大丈夫。” “他教的道理,他說的話,我,聽話。” “嗬。” 葉子灰突然輕笑了一聲,他對著墳塋裡麵的人開口道:“怎麼?我說我聽話,你覺得詫異和想笑嗎?” “呼……” 葉子灰長長吐了一口氣,道: “躍龍門失敗,你躺在這兒,她不要我了”。 “我……也該長大了吧。” “有些責任,該好好擔在肩上咯,不能再那麼任性啦。” 葉子灰在月下淺淺笑著。 真好看。 “我現在啊,隻想把自個兒本領長上去,精進修行,然後修煉到有那麼一天,老子能有足夠的實力,去給你討個公道。” “我覺得不算報仇,老子真的隻是想討個公道。” “你十九年的生命,從未為非作歹,而是一直與人為善,你心底裡的光明和純良,比老葉我多了去了。” “那你究竟做錯了什麼?因何故要遭此生死大劫?” “我想不明白啊。” “我是真的想不明白,老子要去問問他們……為什麼?又,憑什麼?!” 明月愈發下沉,東方已漸漸泛出些魚肚白了。 而葉子灰此刻的心情,就像那明月一樣下沉著。 下沉後。 亦是明亮。 隻是此刻的些許明亮,全然是少年那心底裡,正在熊熊燃燒著的、深沉的怒火,映照出來的。 葉子灰本是淺淺地笑著。 但他一邊笑著,就又咬死了牙,臉上的笑容,變得僵硬,而且顯得冷酷和陰狠。 “是啊,對他們來說,隻是死了個凡人罷了,隻是一個螻蟻、草芥凋亡了而已。” “可是老子不服!死的是我的兄弟!” “那我,就要堂堂正正的,站到他們麵前,去討個公道!” “無論今日你這件事,背後站著誰,哪怕真有什麼大能修士,或者仙家門第,老子哪管你是什麼高高在上的仙人,還是雄踞一方的勢力。” “仙人的命,是命,可凡人的命,也是命!” “殺我兄弟,就他媽得,血債血償!” “一命,抵一命!” “仙人!凡人!” “一換一!” …… 晨光熹微。 太陽並未升起。 此時天地間的光,隻是日光的折射,太陽還尚未直射於地麵。 山野裡的孤墳,和藍衣少年的周身處,一切隻透著蒙蒙亮。 葉子灰向前三步,他的鞋尖兒,正好觸著了土堆墳塋的底部。 鞋子上麵,沾染到了些泥土顆粒。 他緩緩彎腰,動作極為輕盈和小心,仿佛是生怕打擾到了,裡麵安歇著的少年似的。 他雙手輕輕地,從土堆上麵,拘起了一捧土。 然後,緩緩地後退。 他退得極慢,慢極了。 很慢,很慢。 像是每後撤一步,都得鼓起巨大的勇氣,和帶著極大的舍不得似的。 或許,也是真的,很舍不得吧。 他退到了先前站立良久的位置,然後運氣,輕輕一震。 藍色長衫下擺處,緩緩飄落一角衣料,墜在地上。 葉子灰單膝跪地,小心地將那抔土,鋪在了三寸見方的藍色衣料上。 等包好了土,他輕柔地將它放進外衣裡麵,藏在胸口處,和心臟貼在一起的位置。 也許,他心口處藏的不是土,而是他吧。 葉子灰又盯著墳塋,愣愣地看著。 或許,看的是他。 或許,看了很久。 或許,隻是一瞬。 而後,轉身,不看了。 因為,看不到了,再也看不到了。 葉子灰運起踏雲訣,欲招出雲鬥離開。 隻是,在喚出雲鬥的前一刻。 他的氣息,又為之一滯。 他想回頭再看一眼,就一眼。 可是。 真的見不到了啊。 他沒有回頭。 若是想念,為何不見? 並非不念,隻是不見。 因為終究,不可再見。 隻留給孤單墳塋一個同樣背影的葉子灰,還是低頭笑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次哭包沒哭。 因為哭得已然夠了,該讓別人來哭了。 葉子灰喚出雲鬥,踏雲而起。 雲鬥急速升空之間,那位藍衣郎的話音卻於墳塋前,回蕩不息。 “我葉子灰沒用,死了兄弟,丟了女人。” “而今,我兄弟躺在這裡,墳頭無碑,野草三尺。” “可必定有一天!我要讓那仙人的血,濺一濺我兄弟墳頭的土!染一染這凡間的黃土地!” 紅色朝陽驀地躍出地平線,從山的那一頭,將晶瑩光輝砌滿墳頭。 小土堆做的墳塋,在燦燦日光下,透露著數分暖意。 抑或是,他借著溫暖的日光,將暖意透給他。 踏雲而起的少年,本應在高空處覺得微冷。 但此刻朝陽的光,也傾灑在了雲上的少年身上。 所以,雲上的他沒覺著冷。 反而,微暖。 隻是。 少年身下的雲鬥,呈現一片血紅之色。 而且也不知,這往南而去的少年,此刻究竟是在那東邊初升的,紅色朝陽的光輝映照之下,還是在這血紅色雲鬥的映照之下,少年的眼睛,也是一片通紅。 長夜已明,旭日初升。 經受一夜露寒重,不懼風霜向前行。 葉家藍衣郎走了。 此番。 少年踏雲去,歸山躍龍門。 此時,墳裡躺著的那位黃衣少年郎,麵孔蒼白,無聲無息,仿若真的要在今後,於此處長眠不起。 唯獨。 他的嘴角,似乎含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