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苦楚如此。 　　葉子灰忍不住嘆了一口長長的、長長的氣。 　　“唉…………” 　　那一列躍龍門士子登記隊伍中，立於他身前之人，馬上被他長嘆的這口氣，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見那人，是個濃眉大眼兒的圓臉少年。 　　相貌中就顯示，應是個極度老實和憨厚之人。 　　其穿著一身黑褐色的普通布衣粗衫。 　　而這衣裳略顯得破舊。 　　明明是黑褐色的衣服，有些位置卻能看出洗得有些泛白了。 　　在其領口處和袖口處，磨損與縫補的痕跡，也十分明顯。 　　但這衣裳，穿在少年身上，卻顯著十分乾凈。 　　他目中帶著一絲關切之意，側著左半邊身子朝後，又用一隻明顯乾過許多粗活，布滿老繭的大手，摳著自己腦袋。 　　似乎是因要開口跟陌生人搭話，整個人表現得有些局促與不安。 　　而此人說話時，還帶著點兒不知道是北荒州哪個地方的口音。 　　那位少年盡管憨笑著，向身後的葉子灰出聲安慰道： 　　“朋扭，不尿介麼惆滄，盡銀四，聽天敏，一份耕隱，一份餿獲，俺爹告負俺索，你牛下的米一滴汗匪，都費給你肥報！俺爹係不費騙俺滴！” 　　好家夥！ 　　他這一張嘴出聲，頓時就強烈地，把葉子灰的心事給猛然中斷了。 　　他講出的那番話，更聽得葉少爺一愣一愣的，緩了會兒才明白他的意思： 　　“朋友，不要這麼惆悵，盡人事，聽天命，一分耕耘，一分收獲，俺爹告訴俺說，你留下的每一滴汗水，都會給你回報！俺爹是不會騙俺的！” 　　腦子反應過來這段話後，葉子灰當然沒有嘲笑這樸實的圓臉少年，和鄙夷他那與太漢王朝官話差異極大的口音。 　　葉子灰他一直都很喜歡樸實的人，而厭棄那些自作聰明之輩。 　　這名少年很合葉子灰的眼緣，待看清對方的相貌和打扮之後，他心底暗贊： 　　“倒真是個乾凈的年輕人吶。” 　　於是，葉家少爺便也不吝嗇自己的迷人微笑。 　　沖那口音奇怪的陌生少年，釋放了一個同樣充滿著溫和，但對方卻不具備的美麗笑容。 　　之後。 　　他輕聲道：“謝謝小哥哥……額，多謝兄臺寬慰，鄙人並非是因明日那躍龍門之事擔憂，實乃離家日久，對雙親禁不住起了思念之情，故而略生感傷，方才有此一嘆。” 　　原是葉子灰打小，就愛看葉家收藏的大量話本。 　　那裡麵的人和故事，可真是形形色色、異彩紛呈，是各種稀奇古怪的戲碼都有。 　　他於幼時，亦常因此而被父親斥責，批為“不務正業”。 　　剛才，他不假思索之下，便脫口而出的對這位少年的稱呼，則是一個話本故事裡講的，一處球狀世界裡的流行詞匯…… 　　而觀圓臉少年，他剛開始聽到甚麼“削鍋鍋”之語，對這藍衣少年的話語尚有點不知所謂，但索性後來聽明白了。 　　感情人家根本就不是為明日的大考而憂慮，隻是想爹和娘了，原來是自己又搞了個大烏龍啊。 　　此人於是變得十分窘迫，麵色漲得通紅。 　　他跟隨老師，從小鎮一路來到這座龍門山，在路上可沒少因為口音問題，以及見識淺而遭人笑話。 　　這一路，真可謂是少年“烏小龍”的一路烏龍事件。 　　烏小龍，是來自烏蒙山下的，一個叫做“盤山鎮”的小鎮子修士。 　　那座烏蒙山，位於荒州西南部，其不僅地理位置偏僻，而且人煙稀少，又多毒蟲猛獸橫行。 　　當真是山窮路險水又惡的荒涼地界。 　　烏小龍所在的山底小鎮，鄉民大都慣操一口濃厚的鄉音方言，也就是所謂的當地土話，極少有人講太漢王朝的官話。 　　因為小鎮的絕大多數居民，其祖祖輩輩，皆是生於斯、長於斯，亦復死於斯。 　　很多鄉民甚至一輩子都沒出過那座小鎮。 　　他們不跟外界往來，自然也用不著去學、去講那官話。 　　既然這老祖宗傳下的方言，講得習慣、講得親切、講得夠用，又為甚要學說那官話呢？ 　　這烏小龍一路行來，不斷因他講話時濃厚的鄉音，和夾雜著的方言，而被不少人恥笑為“土鱉”。 　　嗬，這不說官話就是土鱉？ 　　說官話時夾雜著幾句域外之音，就是洋氣？ 　　笑話。 　　即使方言土話真的“土”又怎麼了？ 　　這是在養育九州百姓的黃土地上，於浩蕩的歷史長河中，自然生長出來的語言！ 　　土得我抬頭挺胸，未肯彎腰，正如那董項陶腰而矣。 　　就是土鱉，那我也樂意在泥塗地裡打滾徜徉，當真是暢快得意的很。 　　而你那光鮮洋氣，咱可真是半點也瞧不上呢，便是“寧生而曳尾塗中”[①]矣。 　　烏小龍自小也便是慣講那一口方言。 　　直到這次要參加北荒州躍龍門，他才在半年前，跟著學堂裡麵的師長，下苦功夫練了許久的官話。 　　其實在那座小鎮子裡，也就學堂中的老師，和一些衙門內的官老爺們，平日裡講幾句王朝的官話。 　　但那學堂裡的鄉下老師，自己的官話實是說得還不太利索呢。 　　所以烏小龍先前，即便下力氣學了太漢王朝的官話，可也…… 　　而此刻的烏小龍。 　　其在心裡直想著自己出門前，老爹叮囑他的話。 　　他父親告訴他：“這趟出遠門趕考，一路要多看、多聽、少說話。” 　　烏小龍一向都是很聽他爹的話的，真的是一絲不茍、認認真真地聽了十八年吶。 　　可是當烏小龍在大考之前，莫名鬧出了無數個烏龍之後，他現在突然覺得，這十八年來的某種堅定信仰，正在漸漸坍塌…… 　　他暗自懊惱間，心中所想的是： 　　“親娘咧，俺爹居然騙俺咧！根本不是要多看多聽少說話，而是隻看隻聽不說話……才對噻！！！” 　　若是烏小龍父親此刻，能聽到這位孝子的心裡話，當真是不知要作何感想了，這家夥的悟性實在過於感人…… 　　葉子灰瞧出了身前之人的囧意。 　　眼瞅著烏小龍他從脖子根兒開始紅到臉部，臉上從泛紅到逐漸憋得有點血紅…… 　　葉少爺見狀，真怕這家夥要當著他的麵兒羞惱而絕，於是連忙緩解尷尬，替對方解圍。 　　他張口問道：“這位兄臺怎麼稱呼啊？” 　　烏小龍道：“俺……咳……咳咳……俺叫小龍！” 　　這少年人也急於擺脫窘困場麵，一口氣還沒順完，就著急忙慌回答問題。 　　結果說話時，又岔了口氣。 　　而差點就這口氣沒喘上來，人險些背過去了…… 　　葉子灰更連忙近前一步，替烏小龍拍打著背部，讓他先把那口氣順下去再說話。 　　“你別急，你別急，深呼吸，呼～吸～～停停停，你快別再吸了！” 　　但葉子灰眼看著，烏小龍猛將一大口氣倒灌進腹中，而遲遲沒吐出來，擔心此人又要噎在這口氣上。 　　而那烏小龍鼓胸縮腹間，深吸一大口天地靈氣，沉至下丹田處。 　　其麵色，須臾間就恢復了正常，氣息更順暢無阻。 　　葉子灰見狀眼睛一亮。 　　手上對烏小龍背部的拍打動作，難免微微一滯，內心暗贊道： 　　“好功夫！光憑這手導引吐納天地靈氣的本事，不難看出這小子身上有點東西啊。” 　　葉少爺遂收回手掌，向著對麵開口問道：“小龍？那兄臺貴姓呢？是……就姓‘小’麼？” 　　烏小龍連連擺手道：“不不不……不是的，俺姓烏，俺叫烏小龍，小鎮子來的，在荒州西南部的烏蒙山腳下，俺今年十八歲，俺爹叫烏黑，俺還有一個大哥叫烏大龍，俺……” 　　他說著說著，很快便慚然低下了頭。 　　隻聽其又弱氣小聲地講：“俺係不係油索錯發捏……” 　　葉子灰便覺得自己現在，好像有點兒喜歡這個名為“烏小龍”的小鎮少年了。 　　此人本事不賴，且又璞玉赤子麵貌，比自己先前在山道上，所碰見的那位白衣“宋仁兄”，更不知要強出多少…… 　　葉子灰原隻是問了他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這烏小龍卻像竹筒倒豆子般的，將自己的出身抖落個一乾二凈了…… 　　其不由心內暗道： 　　“他爹叫烏黑，他哥叫烏大龍……” 　　“嘖，都是好名字啊……” 　　場上，葉子灰雖然心裡覺得好笑，但並沒有取笑這名少年。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一本正經地回道：“我叫葉子灰，今年十九歲，來自荒州北境的碎葉城。” 　　“我爹叫葉祐，我家比較大，家裡人也多，和我同父同母的，有一對兒雙胞胎的弟弟和妹妹，叫葉心明和葉心靈。” 　　“現在我這一輩，一共有十三個兄弟姐妹，但人太多了，我就不一一跟你介紹啦。” 　　烏小龍等聽到葉子灰的回話，方才重新抬起了頭來。 　　他定定看著眼前的藍衣少年，見到了葉子灰眼底裡透出的和善之意，便隻覺得心底裡有一股感激之情。 　　烏小龍的身體中遂生出一些暖意，狀態亦放鬆了下來，沒有剛才那麼緊繃著了。 　　但他似乎還是有些局促，對葉子灰的善意也有些不大習慣，便紅著臉，再撓撓後腦勺，靦腆出聲道： 　　“你比俺大一歲，那俺以後就叫你‘葉哥’啦！” 　　“葉哥你人還怪好嘞！” 　　“你沒有笑話俺說話，還肯認真跟俺聊天，俺那個小鎮子上，這次隻有俺一個來躍龍門，俺這一路上一直都被人笑話，也沒幾個人願意搭理俺，就是找俺說話的那幾個家夥，也都是拿俺取樂吶。” 　　葉子灰聽到對方那聲“葉哥”，微微一怔。 　　但旋即臉上的笑意又擴大了幾分的樣子。 　　這個稱呼他已經有一年都沒有聽到過了。 　　龍門山上可沒人這樣叫他。 　　———— 　　—————— 　　———— 　　[①]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於塗中。”（《莊子》卷六下《秋水》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