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灰在屋內稍待了會兒。 略略調整了那因老道士的不辭而別,所帶來的些許悵然離愁,復從床下拖出一口上著鎖的黑檀木箱子來。 他掏出鑰匙,解了鎖,開啟箱子。 入眼的多是些雜物,以及兩件兒黑色與灰色的換洗衣裳。 原本他一年前來這座山,頭回參加躍龍門的時候,隨身隻帶了兩套藍衣長衫。 而這般趁他心意,符合少年審美喜好的藍衣裳,均是那間葉府找裁縫大師,特地為自家七少爺訂製的合身服飾,在市麵上是根本買不到的。 箱子裡裝著的另兩件換洗衣裳,卻是葉子灰過去一年在山上久住,衣服倒騰不開,之前便托了龍門山的童子,到山下去給他隨意采買過來的。 而此番回山前。 葉子灰則是為了偽裝,將先前穿下山的那件藍衣長衫,找無人處丟棄焚毀了。 如今他最喜穿的藍衣,也僅先前藏在後山竹林裡,現在穿身上的這獨一件兒了。 當然,他這趟回山喬裝打扮的黑色勁裝,早前也被他輕鬆燒掉了。 他做事,向來穩妥。 而且放火這事兒,葉子灰平生小有心得。 少年伸手從箱內取出兩件換洗衣裳,露出了下麵的東西。 那是一個粗糙不堪的方形木盒。 是他去年傷心至極時,耗費無數個不成眠的夜晚,親手刻鑿的物件。 葉子灰將藏在胸懷中,包著那抔墳頭土的藍色小布包,輕輕放了進去,狠狠壓在了之前在盒內,僅裝著的兩樣東西上麵。 他盯著那小布包,緊緊抿著嘴,從鼻間深呼了一口氣。 接著便將所有東西都恢復原樣。 爾後。 他便振作精神,笑著出門而去。 因為他此刻,除了離愁和傷感,還有件更重要的事情必須去做。 那便是:報名參加“九州第兩千五百六十四屆,躍龍門大考!” …… 北荒州龍門山上。 此刻人頭攢動,喧鬧而不顯得嘈雜。 眾多年輕士子擠在寬闊的問道廣場上,或三五成群,或兩兩結伴,極少有人獨處的。 有人麵帶激動興奮之色,有人顯得惶惶不安貌。 也有人故作鎮定,但嘴角的偶爾不受控製的微微抽搐,卻暴露了其內心真實的緊張之感。 還有部分人,則是在不斷地打量著同齡人。 他們邊瞅,臉上還一邊流露出不屑之色,似乎在心底裡瞧不上其他人,以為旁人何其有幸,能和自己同一屆參加躍龍門考核的。 當然,還有極少數的士子。 他們無不被數量眾多的同齡修士,圍繞在其左右,場麵如同眾星拱月一樣。 這些人,便了不得了,那可都是“高材生”呦! 要麼,就是某個大宗門的核心弟子,要麼,就是北荒州哪家豪門貴族的傑出後代。 而其中,絕沒有任何一個寒門士子。 為何? 因為沒有任何平民學堂出身的士子,能在躍龍門之前,就得到這樣的待遇。 因為處在人群中心的那些人,皆都是要境界有境界、要背景有背景的。 而你一個普通修士何德何能享此待遇? 你要拿什麼去跟人家比? 你憑什麼和人家比?? 哦?你若要說就憑你辛辛苦苦求學問道十數載,這怎麼就比不了了? 嗬,那就要問一句話了: “你十二載寒窗,怎敵得過人家三代基業?” 若是你以一人之力,乾過了人家三代辛勞,這反倒才是真的沒道理呦。 那看官您說,這不就是“強者恒強,弱者恒弱”了嗎? 對咯!就是這個樣子的! 此乃:“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餘。”[①] 這人道啊,自古以來即是如此的。 人族以弱者,去侍奉強者,強者變得更強,弱者自然更弱。 但人嘛,總要往上爬。 所謂水往低處流,而人往高處走麼。 世上若斷了那階層上下流通的途徑,那必生大亂。 史書上揭竿而起的造反、自下而上的革命的這類事兒還算少嘛? 此等事例,當是不絕於史,亦不絕於世吶。 故在九州歷史上,無論是早年間興辦的科舉取士,還是而今舉行的躍龍門選材。 事實上都是給天下人族,開放了一個自身階層流動的門徑,是給底層的勞苦人民,在赤裸和現實的悲慘生活裡,留下的一線生機。 當然,普通人的這線生機固不止一處。 可獨這名為「躍龍門」的一線生機,便是太漢王朝給當今天下,不分出身的所有年輕人,一個往上爬的公平機會。 一個隻需要你努力乃至拚命,但卻不用犧牲尊嚴、踐踏人格,也不用寄望於那虛幻縹緲的幸運,就能腳踏實地、真真切切往上爬的機會。 哪怕這個機會,在跟那些擁有著更好的授業資源、更好的求學條件的人比起來,也不能算作真的很公平。 可,這已經是現實生活裡的,能給予你的最大限度的公平了。 這世界上,從來就不存在什麼絕對的、徹底的公平。 從古至今——都沒有過! 所以你別無他法,別抱怨,年輕人,向上乾吧,你家三代基業,而今便自你始。 …… 眾看官,咱們書歸正傳。 當葉子灰出門後,便是奔著問道廣場上,登記參加今年躍龍門考核修士信息的地方來了。 隻見那排隊登記的隊伍,分作兩列,皆已排出去很遠的距離了。 葉少爺乖乖地挑了個,身位約略少上一兩人的隊列,安安靜靜的排著,並沒有做那仗著自己現在還略微有點名氣,就強行插隊的事情。 因為我們的葉少爺,他不光老實,也很有素質啊。 而葉少在隊伍中,人進一步,我跟一步,慢慢排著隊。 此時他在心內,尚暗自琢磨著己身修行之事。 在這世間修行者,自古便是劃出五個大境界,來做層次區分,其境界名稱在不同的修道年代有所變更,像那九大部州的妖族,就保留著部分古之稱謂叫法。 而當今的人族修士,現將修行的五種境界喚作:「元士」境界、「真人」境界、「宗師」境界,以及那屹立於修行界之巔,宗師之上的「化仙」和「入聖」兩個頂峰境界。 這「元士」的大境界,又可細分出「濁士」和「清士」的兩種小境界來。 其中「濁士」境界,乃是引來天末之水,清洗人體的七竅,以得至清至潔之天地靈氣而入於人身。 等打通了人之眼、耳、口、鼻等七處竅穴後,此人方是算作初步踏上了修仙的道路。 「濁士」境界共有五品,稱為“濁士下五品”,又稱“下濁”境界,以一品最低,五品為最高。 濁士一品境界,名為「洗耳境」。 是以修士所修行之功法,喚來天末之水洗滌雙耳,能通其兩處耳竅。 此竅穴清凈後,能引天地靈氣灌耳,使人聽覺靈敏,可將隔壁屋裡的動靜聽個清清楚楚…… 通了耳竅,亦即是打通了人體之“精竅”。 關於「洗耳境」,古籍亦載有“容許由而洗耳”之事,便是此證。 濁士二品境界,名為「洗鼻境」。 修成此境,令人嗅覺敏銳,將天地靈氣灌入雙鼻後,便是十裡外的桂花香,也能嗅得個真真切切。 關於此境,古籍載有“許巢父而飲牛”,即為一證。 凡人隻當是那巢父放牛去飲水,殊不見那巢父的牛飲水時之異狀,那牛兒卻將鼻子也浸沒於水中,原是古修士巢父,在幫著自家牛兒貫通鼻竅呢…… 濁士三品境界,名為「洗口境」。 修成後便可通口竅,修士引天地靈氣入此竅穴,能夠唾液生津、唇齒留香,此後若與人貼麵交流時,便再無口氣的困擾了…… 當貫通了這口鼻之竅,亦即是打通了人體之“氣竅”。 立於濁士三品境界的修行者,精旺氣足,就算連續熬上三個大夜,那也根本不叫什麼事兒。 但人還是宜遵循天理運行之序,早睡早起最好,莫顛倒了那日夜作息…… 濁士四品境界,名為「洗目境」。 此境修士貫通目竅,將天地靈氣注入兩眼中,可將百丈外的螞蟻搬家,都看得分明。 同時,等豁通了目竅,亦即是打通了人體之“神竅”。 此即所謂人之雙目,乃神魂之窗牖也。 換句人話說,那就是——“眼睛是心靈的窗戶”。 此時晉身濁士四品境界的修行者,已然將人體的精、氣、神三者豁然貫通。 凡人所渴求的祛病少災,和延年益壽,亦即長命百歲,對這一境界的修士來講,隻是尋常事,便如吃飯飲水一般自然。 而關於這「洗口境」和「洗目境」,古籍便載有“與山僧洗缽漱齒,澄神豁眸”之語,是為明證。 至於到了濁士境的最高品階,那第五品則是名為「洗神境」。 此境,要從先前打通的人體七竅處,引導天地靈氣來洗滌神魂,何時將那自身的神魂洗得乾凈了,何時便算是在濁士境界修行圓滿了。 可即便在當下境界功行圓滿,卻也不會自然而然地就“升級”了。 仍需修士發揮自身的主觀能動性,積極地去破開由「濁士」,晉升為「清士」的那道修行重要關口。 此即謂之:“元士境,法地天,自下濁,升上清。” 乃是世間諸修行者,初踏尋仙問道之路後,第一次的徹底蛻變。 更是人族修士們,對道家至高元典中,那句“人法地,地法天”的道祖無上箴言,切身躬行作出的實際解釋。 即曰:“以身履道耳。” 欲由“下濁”升“上清”,其需要濁士五品境界圓滿的修行者,主動嘗試以己身清澈的神魂作為樞紐,來溝通和吸納天地靈氣,使其藏於人體的四肢百骸。 從而反復地錘煉人身之七魄,剔除當前肉身內存在的雜質,得以打通身體裡,從頭頂到胯下會陰穴的七道“脈輪”,方是清士境界修行的方便法門。 至於說這「清士」的修行境界。 則是攏共分為八品,稱為“清士上八品”,又稱“上清”境界。 其修行難度,又要比在「濁士」境界時高上何止數倍。 此境同樣是以一品最低,而八品則為最高。 隻要修行者能采擷到第一縷純凈的天地元氣,藏於人體頂輪,開始錘煉人身之七魄的第一魄,即「天沖」魄。 便可算作是晉入了清士境界中的第一品,即是「天沖煉」。 而當修士將「天沖」魄錘煉完畢,徹底打通了人體頂輪之後,便可以嘗試錘煉七魄之二,即「靈慧」魄。 此時亦即便是入了清士二品的境界,乃為「靈慧煉」。 而這靈慧魄,則藏於人體眉心輪之中,等貫通了眉心輪後,理論上就可以去試著破境入清士三品了。 葉子灰目前所處之境界,也正是這般,距離清士三品境,僅一線之差,一念之間。 於當下,問道廣場上,浩蕩的登記隊伍中。 這葉家少爺排隊時,亦有自己的修行心事: “我去年躍龍門時,自身境界距步入清士一品的「天沖煉」,僅半步之遙,就隻差著捅破那層膜的事兒……” “要不是躍龍門前三日,因接受那赤龍傳承,而致使神魂受創,必能在考核前完成那臨門一腳,唉……” “禍福相倚啊。” “後來傷勢足足療愈半載,方得以痊愈。” “但是那半年因命魂有傷,境界完全停滯,直待去年十二月命魂養足、傷勢盡復之日,方連破三階,入了「天沖煉」的第三層次「自如」階段。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 “同月開始修習老道士傳給我的《踏雲訣》,以及那赤龍傳承的功法《潛龍圖錄》。” “隻是老子怎麼也沒想到,這勞什子破傳承,居然他娘的是個天坑……絕世天坑啊……” 葉子灰出神想事的時候,嘴角不受控地抽搐了數下。 “靠,這垃圾破傳承,第一個階段還非要讓我‘養大龍’!那本少爺得養多久才算個頭啊……” “這都一年整了,還不見點兒起色,養養養!他娘的我不想養了啊……” “明日就得躍龍門了,這操作真的搞得我壓力很大啊。” “去年就是因為成績不好,才不敢歸家見爹娘的,如今已經一年沒回去了,我這次躍龍門的結果要是不能讓老爹滿意,回家後估計他就真的要把我扒光衣服。” “還要綁在葉府門前的大槐樹上,拿鞭子抽我了……嗚嗚嗚┭┮﹏┭┮。” “本少爺的命怎地就這麼慘呢,難道這就是書上說的‘命途多舛’麼?” “我而今才年方十九,還是個……嚴格來講應該還算是個雛兒呢,正是潔身自好、如花似玉的大好年紀,為啥要苦哈哈地像當了爹一樣的,去養這什麼大龍哇……” “唉,吾本佳人,奈何做爹啊,奈何!” “奈何……” ———— —————— ———— [①]《老子》七十七章雲:“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孰能有餘以奉天下?唯有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