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龍門山上的野風愈加狂暴。 將迅猛奔襲的葉子灰的藍衣下擺,吹得鼓脹起,復又癟下去,不斷扭曲著衣衫形狀。 二人一追一逃。 很快,離的葉子灰在山上的院舍越來越遠。 反倒朝著那尊大佛石像所在的方向,漸漸靠近。 少年一路追趕那人,卻發現片刻之間竟是追也不上,隻得遙遙綴著,不讓自己跟丟了。 過了會兒。 葉子灰才逐步縮短了二人身位間的差距。 便瞧見那人奔走之間,步履有序,一點也不似落荒而逃的模樣,其身形並不散亂,衣衫穿著在狂風的吹襲之下,亦不顯淩亂。 仿佛此人周身有道透明真氣罩子,護住著他全身上下。 “這惡賊修為已在『氣煉』!甚或不止?!” 逐漸接近前方身影的葉子灰,瞧到了那人奔走間的些微細節後,於內心訝異道。 隻是他並不為懼,反而將體內真氣愈發集中到雙足。 借著踩在地麵的反沖力,以更強猛的勢頭向前沖去。 同一個大境界之下,三品差距以內,葉子灰自第二次重踏仙路以來,還真的沒懼過幾個人,呃……葉家老二算是一個…… 至於差著三品,不打,那得拚命才行,何苦…… 三品以外?葉七少爺真的不打了…… 不是討打嘛,真的是…… 其實……葉子灰小時候,要不是被坐在輪椅上的二哥,以壓製後的同等修為打得懷疑人生,或許他那會兒也就不會選擇…… 當然這隻是直接原因之一,而不是促使幼年的葉子灰,做出那個決定的根本原因之所在。 可天生就雙腿殘疾的葉家二少爺,這個直接原因之一,在當年也是讓小葉子灰痛不欲生、苦不堪言、欲仙欲死的…… 十年之前,小葉子灰覺得: “我在同境界中,連二哥一個殘廢都打不過,這道可怎麼求哇?這仙還修個屁啊……” 而當自己家老七的這個想法,被一直微瞇著雙眼睛,坐在輪椅上,而笑起來益發咪咪眼的二哥知道後麼。 更加給小葉子灰,帶來了一個有滋有味兒、十分絢麗多彩的童年記憶。 嗯……青一塊兒、紫一塊兒、紅一塊兒的。 好不絢麗,好不多彩。 而在當年,葉家祖一輩的幾個老家夥,得知小葉子灰做出那個決定的消息後,幾乎個個都快被氣得吐血三升了。 等到他們打開葉七少爺的房門,看到真的在吐血的小葉子灰,葉家一群人都傻眼兒了,更加心疼無比,把葉二少爺好一頓臭批。 認為是老二操練過狠,將小七給打頹了、練廢了,才害的小家夥心灰意冷、神智失常。 葉家人本是想好好教育教育兩個人,可…… 一個吐著血的小娃娃,一個癱瘓在輪椅上的少年,又如何好重罰? 葉家二少爺葉無問那一脈,是如今的二房,這二少爺的祖父葉光,乃葉家上代的家主,葉子灰稱其二爺爺。 然而當時葉光心疼小七,卻是執意要把自己殘廢的親孫子施以嚴懲,但葉子灰所屬的三房諸人,卻大力反對。 葉家其餘幾房,也皆是大為頭疼,該如何處理這棘手的情況? 到底解鈴,還需係鈴人。 十年前那日。 仍吞吐著血沫的小葉子灰,迷迷糊糊的跟葉家一眾老人說: “不關二哥的事,是……是小七自己……自己的決定,這……這不……不是我的路。” 說完後不久,他就徹底昏迷過去了。 但小葉子灰記得那會兒迷糊間,仿佛看見了二哥將近九年以來,第一次睜開了眼看著他。 葉無問注視著葉子灰的眼神,深邃而悠遠。 透著一絲欣慰,和幾許驚訝,似乎還有——深深的祝福。 “原來二哥不是瞇瞇眼呀,他的眼睛還挺大的,好像比我大誒……” 昏厥中,小葉子灰於殘念裡還在糾結著,葉無問的兩隻眼睛居然比他的大。 葉七少爺足足昏迷了大半個月才蘇醒。 後來,他身體素質亦是急轉直下。 醫師診斷其五六年之內,都不可能再修行了,肉身和經脈,根本不足以支撐功法的修煉運轉。 且需要些時日將息,並佐以湯藥慢慢調養他的身底子。 於是那幾年在碎葉城,葉家人也隻能讓葉子灰練練拳腳武藝,和兵刃上的功夫。 可數年時間過去了,等這家夥身體徹底恢復之後,竟也不去修行。 他反而整日跟著葉家老五,混跡一些碎葉城內的,以及開封府裡的風月場所,實在是令人發指…… 後來有一天,葉家眾人實在是看不下眼了。 長房那一脈的老人,即葉子灰的大爺爺,也是葉家的上上代家主葉平。 他攔住了要出門到“聽雪樓”去,打算花天酒地的葉子灰,把對方堵在葉府門口喝問: “幾年前你個小混蛋自己廢……然後你說什麼,‘那不是你的路’,怎麼?難道逛窯子,就是你葉子灰的路麼?!” 但葉家七少爺根本不為所動、不服管教,依舊我行我素、任意妄為。 要麼一頭紮進葉家府庫收藏的話本堆裡,數日不吃不喝的,要麼和他五哥葉樂青,長時間流連於風月場所。 便是連其父,葉家當代家主葉祐,怒斥他葉子灰“不務正業、不學無術、一身歪風邪氣”,甚或放話要打斷他的腿的威脅,也是皆毫不以為意。 此子整個人活脫脫的一副“孝子賢孫”模樣。 後來葉家人屬實沒辦法,便聽從葉子灰母親給出的主意,方才把這家夥送到開封府逍遙鎮裡的那間學堂去了。 不然好好的葉家七少爺,何由要去那平民學堂讀書修行呢?是葉家不能滿足他了嗎? 葉家人把他趕到逍遙鎮學堂裡,就算葉子灰還是遊手好閑、吃喝玩樂,至少諸人也能落個眼不見為凈。 而且萬一,這小子能在那地方學好呢?多看看那些家境不如他的同齡少年們,或許就能幡然悔悟、痛改前非呢? 而從實際情況來看,葉子灰母親安氏,當年那一招辦法是用對了的,隻是其中玄機…… 葉家一眾精彩人物,書中此處暫不細說,留待日後再表。 卻說回山上的葉子灰。 話說藍衣少年奪門而出後。 一路追著前方那道無名黑影,向著龍門山大佛石像處而來。 夜裡,龍門山上的風越吹越野,表現得極為狂躁,不似尋常。 若刮起股股妖風。 吹得樹葉兒嘩嘩作響,細嫩的枝丫被刮得歪斜不已,飛沙走石擊打在枝乾上,嗶剝作聲。 山上空氣中的氣壓,也變的愈發得低了。 仿佛不二刻,便要降下雨來的樣子。 葉子灰沿途窮追不舍,而前方的黑影也漸漸停下了身形。 此時則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覺得無法甩掉後方的藍衣少年郎,故黑影索性不再繼續遁逃,決意與葉子灰正麵交鋒。 烈烈狂風席卷天上厚重的雲層。 不意,竟是驀然將躲藏已久的明月,從烏雲後麵揪了出來。 那道黑影,遂暴露在月光下,被照得一清二楚。 見此人背著身子,駐足於那尊半麵佛像之前。 他恰就站在石佛豎於胸前,又掌心外翻,現拈花狀的右手正下方。 “咻!” 葉子灰一襲藍衣翩然而至,同是止步於大佛石像前方。 好巧不巧。 他站立的位置,亦復正是在那佛像橫置於膝上,作策劃指示狀,結著「說法印」的左手正下方。 半麵佛像右手下方之人,在月光下緩緩回過頭來。 天上零星的,飄落了幾滴雨點兒,砸在地麵上。 雨滴混在塵埃裡,在石磚表麵開出了幾朵形狀不規則的花。 忽地,下雨了。 雨夜的月光,很是迷蒙。 葉子灰借著朦朧月色,審視起對麵的人來。 這家夥看著,卻似與自己年紀相仿的一位少年人。 見那對方少年,眉眼之間,美如畫卷,氣質非凡,飄逸出塵。 此人在佛前月下,恍若半個神仙,好看至極。 論這臭皮囊,便與葉家藍衣郎相較起來,亦是不分伯仲。 而之所以說那人隻像半個神仙,因為他除了自帶的冷然仙氣外,在身上還染著不輕不重的人間煙火氣息。 此人身著一襲淡紫色的飛鳥雲紋錦袍,衣上繡以十三隻飛鳥呈散布狀,並有十九朵祥雲環繞衣衫。 其頭戴束發黃玉冠,此冠廣一尺二寸,長二尺四寸,上嵌有金珠,列為七星。 復見對方腰間,纏條琥珀色天河玉帶,足下則踩一雙鹿皮六縫靴。 端道好一個,風度翩翩的少年郎,俊秀非常的俏公子。 “彩!” 葉子灰見了此人樣貌,他內心也不由得暗喝聲彩,就連胸中怒火,也弱了一絲。 此時。 自半麵佛像肩頭,望去下方。 一藍一紫,分立左右。 二人遙遙對峙相望,氣勢隱隱爭鋒。 而那上方的殘臉佛像,仿若也低眉含笑,注視著下方的兩位少年郎,好像是在期待著接下來的光景。 似乎佛陀也愛湊熱鬧、看人打架似的。 殊不記得,他千百年以前,本也是想看熱鬧來著,最後卻被人把臉給打爛了。 或許他覺得自己是石像,臉爛不爛的,其實也不怎麼來得重要吧。 大抵隻有參觀佛像的人,才會在意這張臉爛不爛吧,石頭自己才不在乎呢。 而這湊熱鬧,看人打架,才是石佛覺得,天底下第一等重要的趣事嘞。 “閣下何人?今夜何事?” 葉子灰雙臂交叉,左手在上,環抱胸前,又朝那紫衣少年人淡淡開口問道。 “你便是去年受了那赤龍傳承的葉子灰?” 那人不答反問道。 葉子灰出聲說道:“不是如何?是,又如何?” 紫衣少年輕輕搖頭,麵上帶著些失望之色,說道: “赤龍傳承,葉家七少,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今日一見……” “不過爾爾。” “嗬”,葉子灰覺得自己都要被氣笑了。 對麵的這人不知來路,所圖不知為何,剛一見麵,就先說他葉家七少爺不行,這可真他娘的是……有趣啊! “我姓風,雙名月暮。” 紫衣接著道。 葉子灰聞言,微微挑了挑左眉。 而風月暮明顯注意到了這一細節,輕聲說道: “看樣子,你應該是聽過我的名字。” 葉子灰不由撇了撇嘴。 雖然不想承認,但身體過於誠實。 先前的挑眉反應,已經出賣了他,要不怎麼說,葉七可是葉家第一老實人呢…… 是的,今天下午在慎獨園裡,郭無鋒和葉子灰說起這一屆,參加躍龍門的一眾天驕人物之時。 他從郭師的嘴裡,聽到的次數最多的。 就是此刻眼前的,這位紫衣少年的名字——“風月暮”。 此人,乃荒京城八大世家之首的風家的少爺。 傳聞其數月前,便破開了人體的第四道脈輪——“心輪”,一身修為已至清士四品境界,是「力煉」層次的一名修行者。 而北部荒州,至少已經有五十年,沒在躍龍門大考的時候,見到過躋身清士四品境界的少年修士了。 便是上一屆的荒州少年王——林軒兒。 這位去年的時候,一身修為,也不過堪堪,接近清士四品境而已。 所以在下午,郭師和葉子灰提起這個人的時候,明言其乃是今年荒州眾修默認的,躍龍門奪冠人選。 是能坐上此屆荒州少年王者的,這頭把交椅的一號種子天驕。 不想,這風月暮今夜竟主動找上門來。 先前也不知是不是有意,更還攪擾了葉子灰的破境之事。 而現下葉子灰尚未徹底破境功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隻有一隻腳邁進了清士三品境界,卻不知他能否抗衡荒京城風家的那位紫衣少年。 “聽過又怎樣?” 葉子灰翻了個白眼兒道。 風月暮無意與他進行口舌之爭,便隻淡然說道: “你知道嗎?本來我今年,是能直接保送進高等仙府的。” “但卻聽說在山上有個赤龍傳承,也要參加這一屆的躍龍門,所以想著來見見,然而……” “真是讓人失望啊。” 風家的少年,在說到“失望”二字時,不住搖搖頭。 似乎今夜,見到葉子灰不過半步「氣煉」的境界修為,連體內真氣完全離體尚都做不到,他真的很是失望。 而葉子灰見這風月暮,他左一句“不過爾爾”,右一句“讓人失望”的。 當著麵兒說自己不行,且說過一遍還不行,還非得要再說一遍! 葉家藍衣直覺得,自己方才因見這人貌美,而弱下去一絲的火氣,現下立馬就旺盛了起來! 當真就火旺異常,怒不可遏! 於是。 葉子灰忍不住,把頭稍稍偏到一邊,嘴角緩緩的,做出了一種植物的口型。 “草。” 然後,他左手撩起藍衣下擺,綁於身後。 右掌平攤,探於身前。 接著,葉子灰微斜著腦袋,麵朝風月暮輕輕點了點下巴。 隻從口中吐出三個字。 “能打嗎?” 天空轟隆一聲巨響,烏雲中炸起幾道閃電。 大雨滂沱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