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氣,變得也快。 頃刻間,烏雲蓋月,雷電交加。 滂沱大雨若傾盆而下。 葉子灰以真氣覆體,將周身雨水都擋了下來,隻是難免有些潮意,浸潤了衣衫。 而反觀身穿紫衣的風月暮,渾身上下清清爽爽,他錦袍上繡著的十三隻飛鳥,倒也不用飛出來躲到簷下去避雨了。 這便是境界差距的體現咯。 風月暮將雨水和空間中的潮濕氣息,能做到全然以真氣隔絕於外,葉子灰則略有不及。 未動手,藍衣少年便因這天氣,先輸了一招——“境界不如人吶”。 是夜大雨,龍門山上空,驚雷乍現。 偶有的光亮之間,照映得佛像前的兩人,恍若天神下凡。 地麵不時就積蓄起了一層又一層的雨水。 因地勢各有高低,如注的雨水很快就變得——平地流淌各東西。 雷霆閃現之際,天地間忽如白晝。 遙遙望去,龍門山頂部,煙雨繚繞,不見真麵目。 而清晰可察的山壁外側,則不斷湧現著股股白色細流,山頂積蓄的雨水,沿著山體傾泄而下。 一時之間,竟在山壁上,匯聚成了數百道大小不一的瀑布。 當真係乃天地之瑰偉造化,自然之鬼斧神工,何其美妙!何其壯觀! 言語猶所不能盡也。 雖言有盡而意無窮,非以人語述之,當贊曰: “大雨落龍門,玉珠敲峰盤。” “平淌各東西,百瀑欲爭先。” “天地舒白練,山水繞雲煙。” “何曾見此景?不似在人間。” 而龍門山下的伊河之水,也在今夜掀起了偌大波瀾。 仿佛那河裡,亦有什麼東西要坐不住了,想借著此時的天地大勢,破水而出。 八百裡伊川之上,波濤洶湧。 尤以龍門山附近的水勢,最為狂暴。 南麵山門前的堤岸,不住被河水沖擊著。 倒卷而起的浪花,越來越高,不斷沒過堤岸更高的位置。 一浪又一浪卷集著。 見有數道前浪,被後浪卷的已在拍打著岸上的白石欄桿, 眼看著,便要將河水,漫到山下的那條行道上來了。 “哼!” 一道飽含威嚴的冷哼聲,若悶雷般傳入伊水深處。 這聲冷哼夾雜在漫天雷霆裡,並沒有引起山上的,包括兩位少年在內的數十萬修士的注意。 除了在龍門山正殿中,一道紅衣身影蹙起了秀眉,似乎略有所察。 若要覓這道冷哼聲的究竟,隱隱像是從龍門山正東方向傳來的,而這個方向應該是? “明!” “日!” 又有兩道悶雷,直傳伊河底部。 而隨著那悶雷所抵之盡頭的深水區域,也似有什麼軀乾粗長的怪物,正緩緩遊動。 待悶雷化作兩個不起眼的水泡兒,追逐著上方的另一個水泡,悠哉悠哉朝著河麵飄去之後。 河底的龐然大物,也漸漸沉寂了下去。 復再定睛細瞧,伊河底哪還有什麼猙獰可怖的大水怪? 隻有幾根長長的水草,被暗流裹挾著,不住變幻形狀,許是先前的一切,當是錯覺罷了。 但再仔細瞧瞧,似在水草不遠處,有個模糊的影子。 隱約像是有個長條狀的東西,插在河底淤泥裡。 卻也不知,先前那悶雷聲中,所傳出的“明日”二字,蘊藏的信息指的又是什麼? 若便如字麵之意。 那此時,已至亥正三刻,距明日之始的子初時分,亦不過一刻鐘光景。 難不成,片刻之後,北部荒州便有與這伊河相關的大事要發生? 又或者,這“明日”指的並不是一個時刻?而是一個時限? …… 河麵上,始自蔓渠山,流經龍門山。 共計綿延八百餘裡的伊川之水,仿佛安靜了下來。 其水勢,再不復先前的洶湧澎拜。 隻被天空降下的大雨,在夜裡激蕩起一個、又一個的漣漪。 常常是這朵水花泛起的波瀾,尚來不及占據更大的地盤,就被那朵水花侵占了所有的領地。 浩蕩大河之中,沒有哪一朵水花能做常勝的贏家。 不斷被後來者湮沒、覆蓋,消失在河裡,消逝在時間裡。 龍門山大殿裡,紅衣身影此時正站在殿門處。 兩束目光仿佛穿透了山體,直視南麵山門前的伊河水。 待見得河裡逐漸安靜了下來,那道身影才收回目光,轉身向著大殿中央的寶座上走去。 隻是那道目光收回時,好似若有若無地,在山上某個位置處,停頓了一下。 “砰。” 無人去動,卻見大殿的門,自動閉合住。 在殿門關起時,一道清脆的嘀咕聲,也從其間傳出。 “打呀,快打呀,怎麼還不打呢?” 大雨不斷沖刷著山體上的佛像,有的水流沿大佛頭頂淌下,順著殘缺的半個佛麵,從右側的獨眼中劃落。 這模樣瞧著,竟像是這大家夥急著看人打架,把自己給急哭了一樣。 而說時遲,那時快! 葉子灰撩衣,對風月暮先禮後兵,向對方詢問了聲——“能打嗎?” 然後不待對方答應與否,那一襲藍衣,便在雷霆閃爍之間,向前突進。 風月暮見對方沖來,目光也是一凝。 因為他知道,西方涼州兩禪寺的那位年輕和尚,何其驚才絕艷、遠超同輩。 而同為赤龍選中的,人族傳承者之一,北方荒州的這位葉家七少爺,即便不如那位,應也相去不遠,不然堂堂赤龍不是白瞎了那對“大招子”麼? 在此時,風家少年神色間,少了幾分雲淡風清,他認真了幾分。 不容眨眼,二人身形已然相接觸。 葉子灰借著前沖之勢,側身沉腰,甩出一記右路鞭腿,直蹬風月暮胸腹處。 風家少年剎那間,調動周身真氣,將外放擋雨的大半真氣,撤回集中於手掌。 爾後。 他右肩微收,握右掌為拳,重重砸向葉子灰右腳底的腳跟位置。 二人正麵硬剛起來,勢大力沉的一記對拚。 “砰!!!” 場上拳腳相接之聲,與雷霆同時響起。 以二人身體接觸的位置為中心,激蕩著豆大的雨點兒,向外發散。 感受著葉子灰這一腳的力道,風月暮眸中光彩,更變得亮了幾分,似乎整個人高興了起來。 今夜,他嘴角第一次掛起了淺淺的微笑,口中遂也輕輕吐出了兩個字。 “能打。” 葉子灰打起來,就不想再跟對方多說了,他沒心思回風月暮的話。 隻於心中憋了口氣,暗想道: “說我不行?那我到底行不行,打過你就知道了!” 這般思緒流轉,亦隻在電光火石之間。 受了風月暮一記重拳的沖擊,葉子灰感覺到,從右腳跟兒部,傳來了一股大力,但他並未倒退,以卸去腳底的力道。 葉子灰右腳尖,重重點在風月暮的拳頭上。 反是借著風家少年的拳力,在空中完成了一次轉身,復再出招。 先前二人初次交手,拳腳相加,實際上哪容得片刻停留! 豈會像說書先生說的那般久久相持不下,便舊力已竭而新力未生,如何僵持? 難不成打架便如“貼貼”一般兒戲?還是說修士爭鬥,就像蠻牛角力一樣粗野? 修行人打架,那可是門上等的藝術活兒,好看得很! 實然場上二人拳腳早已離分,而當風月暮說出“能打”二字時。 葉子灰已然借著空中轉身的慣性,右腿壓直宛若利斧,當頭向風月暮的天靈蓋,狠狠砸了下去。 風月暮眼見這一招來勢洶洶,便想側身躲過去。 隻是,葉子灰當空劈下的這一腿,果真又急又兇,更還借助了風月暮先前那一拳的力道。 風月暮終究躲避不及,隻得灌注真氣於雙臂舉在頭頂,結結實實地架住了葉子灰這一腿。 而所幸,這一招風月暮先前有個閃避的動作,現是側著身子招架,並不是完全的正麵硬扛,最後也卸去了些許力道。 然而,葉子灰朝準風月暮天靈蓋劈去的這一腿,到底十分兇猛! 風月暮盡管卸力,仍略有招架不住。 他左腿後撤了一步,膝蓋也忍不住微彎,才將這招的力道勉強卸乾凈了。 但仔細去看。 風月暮撤後的左腳,踩著的石磚表麵,隱隱有著與其他地方不同的,些微凹陷。 看樣子,是葉子灰那一腿的力道讓他卸力時,連身體都有些控製不住了。 這一腿,著實力大勢猛! 而葉子灰見這招,被風月暮僅僅隻是撤個步、彎了彎膝蓋,就招架住了,並未如他所料的那樣,能立刻劈得風月暮當場跪下。 他也是挑了挑眉,然後在眼中漸有一種異樣的,興高采烈的光芒,開始閃耀了。 葉家藍衣並未乘勝追擊,反而是腳尖輕點地麵,飛身後退。 恰恰躲開了風月暮後撤又頂出的,那條左腿的強力膝撞。 而葉子灰退,風月暮又追。 這天底下的打架,哪有占了便宜就跑的好事? 風月暮見左腿膝撞無功,沒有頂中葉子灰,復將腿放下,左腳順勢就在地麵重重一跺。 他整個人就如獵豹般,向前突進而出。 葉子灰倒身而退的速度,到底不如風月暮正麵追擊的速度。 他足尖連點兩下地麵,退出約丈許距離,風月暮借著左腳反蹬之力,便已欺身而上。 二人間的攻守之勢,卻與先前發生了倒轉。 紫衣攻,而藍衣守。 葉子灰稍稍站定,便見風月暮衣衫帶風,使出一記右側頂心肘襲來。 他左掌按著右掌,猛地向前一推,拍擊在風月暮的右小臂上,旋即整個身子便被擊飛後退。 落地後,葉子灰又“噔噔”連退兩步,才穩住了身形。 然而不待他反擊,風家那位少年就再度欺身而上。 風月暮左腿向前,跨出一大步,後沉腰屈膝,呈左弓步,右腿則伸膝蹬直。 他右手自腰間立拳,朝葉子灰麵門,一拳直沖擊出。 那隻拳頭橫在風月暮腰間時,還是拳心向右,等到擊向葉子灰麵門時,已是拳心向左了。 風月暮這一拳,除了向前的直沖之勢外,卻還夾帶著一股螺旋勁力。 而且風家的少年在出拳時,更是帶著衣衫間發出陣陣破空聲。 葉子灰索性離得近,聽得也仔細,他分明聽見風月暮打出這一拳時,於鼻息間似乎還隱隱響起了虎嘯山林之聲。 可葉子灰何許人?豈肯相讓半招! 遂也擺開架勢,不再退避,選擇迎麵回擊。 他兩眼正視風月暮,右腿後跨一大步,伸直膝蓋蹬地,同樣沉腰下馬,左腿屈膝前弓,亦呈左弓步。 然後將其右拳,自腰間屈肘向上,前臂旋外,拳心朝右後方,往左側掛護甲右拳。 葉子灰他打出的這隻拳頭,正側麵擊在風月暮襲來的右拳拳腕處,於三分巧勁中,揉帶著七分剛猛,順利格擋開了對方的拳招。 旋即葉子灰橫在腰間的左拳,飛快向前擊出,直打風家少年的下丹田處。 他這一拳,當真險惡,狠辣果決,是要奔著一拳打中對方要害,迅速結束這場雨夜爭鬥的意圖去的。 觀風月暮則絲毫不驚,麵如平湖,身形有條不紊,側過身子,向自己右前方躲避。 其閃身時,更順勢原地轉了個圈。 待圜轉過身子,風月暮的左肘,便帶著霸道旋轉之勢,正正砸向葉子灰的後腦勺。 此地這兩位少年人,當真都果非善類,一個比一個兇神惡煞,雙方下手何其狠厲,似乎背負著什麼深仇大恨,直欲拚鬥個不死不休! 風家少年帶著轉體力道的這一記暴烈肘擊,若真個切切實實地,砸中了葉子灰的後腦勺。 怕是葉家藍衣郎,今夜便要腦袋開花! 至不濟,也定要被這一肘砸得七葷八素,他後續恐就再無力招架了呦。 卻見葉子灰腦袋後麵,仿佛長了第三隻眼一樣。 他一拳未如願打中風月暮下丹田要害,卻被其瞬時閃到自己身後去了。 葉子灰便也不敢在原地停留,或轉頭去看,便左右腳同時發力蹬地,使出鷂子翻身的動作。 隻瞧在空中險之又險的,與風月暮那一肘擊,微若毫厘的擦了過去。 而這一招“鷂子翻身”使出來,也不是葉子灰在空中轉個圈兒,順利躲開風月暮的肘擊,然後就算完。 原來這招,莫不道攻守兼備。 隻見葉子灰他起跳轉圈,身體淩空開合。 復在一合一開之間,舒展著身子,更迅速轉身,揮舞整條右臂像鞭子一樣,在空中“啪地”甩出去,發出刺耳的裂空之聲。 瞬息之間,場上的倆人,竟是先後轉了個圈。 他們卻像是在跳舞似的,好看得很,也真是有趣。 但實則,著實兇險萬分! 葉子灰將真氣勁力,從肩膀處,直貫穿到拳頭,連成一條線。 當他落地之時,這條線的末梢兒,就如流星趕月,勢若奔雷,徑朝著風月暮頭顱右側,太陽穴的位置,狠狠甩了上去。 葉家藍衣這記鷂子翻身後,揮臂化作“流星趕月奔雷鞭”的信手拈來一招,端是迅猛異常,出其不意。 風月暮倉促間,隻得舉起右臂,擋在身側招架。 可剛接觸,卻被一股沛然難擋的力量,連帶著自己的手臂,打在那右臉上,後續力道,更是擊打得他的整顆腦袋,向左一側偏斜。 便聽“邦”“邦”兩聲,風月暮連連倒退八九步。 等腳步站穩後,他又甩了甩頭,像是被葉家藍衣這一記“鞭子”給抽蒙了。 但是,他瞅著葉子灰的眼神,卻越來越明亮、愈發得熱切起來。 好不似那情郎廟裡呆三年,卻遇山下情婦來上香,如何不天雷勾地火?隻想著赤條條肉搏! “再來!” 風月暮笑著,猛撲了上去。 此時二人的衣衫,已或多或少的淋著雨點兒了。 原是場上打到火熱時分,他們也便顧不得,每時每刻都特意分出些真氣,去隔絕這天地間的雨水了。 但是二人身上被打濕的地方,很快就會被他們用真氣烘乾。 倒也是有意思,他們在打鬥之餘,還能有這種小心思。 人在年少之時,也真個是怪愛乾凈的。 到底這世上,少年人總是要更乾凈些的。 起碼,在佛像前,雨夜激鬥的這兩人是乾凈的。 至少,他們現在都是乾乾凈凈的。 而從他們的衣服在雨夜裡,大體還能保持住乾爽這點看來,難不成先前的打鬥,對這二人來說都隻是“熱身”? 隻見場上風葉二人戰作一團,雙方各有攻守。 且攻守之間,不斷轉換。 常常是數招之後,便見攻守之勢異也。 “劈”!“哩”!“啪”!“啦”! 他們一會兒,從佛像右手下方,打到佛像正中間的位置,再從佛像中間,打到佛像左手下方。 一會兒,兩人又從那大佛的左手下麵,爭鬥到右手下麵。 葉子灰和風月暮兩人,始終以半麵佛的雙手下方為界,在數十丈的範圍之內,急速騰挪。 他們的腳步,踩在蓄水的地麵上,時常濺起一朵朵水花。 而不待水花落地,二人又戰到別處去了。 此間交鋒,不可不謂異常激烈。 “唰”!“唰”!“唰”!“唰”! 轉眼間。 再次戰成一團的二人,便已過手九十餘招。 而待得第一百招過後,兩位少年人就像約定好般的,同時停手後撤。 “嘿~” 葉子灰莫名笑了笑,然後他的一雙眼睛就和風月暮對視上了。 “轟隆!” “轟隆!” 龍門山上的雨更大了,天空中的閃電雷鳴,也變得愈發急促起來。 “哢嚓!” 天地間亮堂極了。 隻見,那佛像拈花的右手之下,立著一藍一紫,相距丈許。 兩位少年人眼中,都帶著笑意和——滿意。 他們的眼中,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還閃爍著相近的亮色。 但這抹亮色,不是雨夜裡的雷霆之光照出來的。 而是他們的眼睛裡,自己亮起來的一種奪目光彩,是兩名少年郎本身發出來的。 也或許,這抹亮色,僅僅隻是因為他們的瞳孔中,各自倒映著對方的身影。 “這裡太低了,去那上麵打?” 葉子灰兩眼亮晶晶的盯著風月暮,又朝二人上方的殘臉佛像努努頭。 風月暮笑而不語,點了點頭。 爾後“咻”的一聲。 那位風家的紫衣少年竟是先動了,向佛像處沖了過去。 “喂!” 葉子灰登時有點急了,心想這小子看著不食人間煙火、飄逸出塵的樣子,他怎麼還搶跑呢?年輕人不講武德…… “這家夥不講究啊!” 藍衣心裡暗罵一聲,立馬就趕著前方的紫衣身影追了上去。 亦是不知何時。 原先順著大佛石像的頭頂,汩汩流淌的雨水改變了流向,不再從那顆獨眼中淌下,隻沿著眼角滑落。 如此看著半麵的佛像,不復像是先前“急哭了”的模樣,卻是像看人打架高興,而給自己“笑哭了”。 此刻。 於荒州龍門山的山巔絕壁外側,刻鑿的佛陀造像看起來慈眉低目。 他仿佛一點也不生氣,更不在意這二人去自己身上打架,反而是能近距離觀看這一切,他更加是一副開心極了的樣子。 正道是: “霹靂驚,雷霆怒。” “風急雨驟雲遮月,藍紫爭鋒至中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