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哼~哼哼哼~” 龍門山上的一處僻靜小院內。 房間裡的葉子灰,正枕著手臂躺在床上,閉著眼睛胡亂哼哼,更是心情大好地翹著二郎腿。 他已脫掉了靴子和白襪,而隨著其鼻子裡哼哼的莫名調調,好看的右腳丫在空中,一晃一晃的。 此時。 葉少爺打完架、喝完酒、悟完道、泡完腳,心情正愉悅極了。 而明明打了大半宿的架,他現在卻是一點兒都不覺著累,反而精神格外飽滿,氣血異常充盈,五感亦比往常更為敏銳。 整個人似乎對天地間的事物,都有了些許不同的感受,甚至連時間的流速,仿佛在他屏息靜觀時,也變得相對的慢了一些。 閉目享受,哼哼自得的葉家七少爺,在腦海中回想著先前的情形。 …… 彼時,葉子灰隻感覺睡了一個春秋大覺。 迷離夢中,見了許多有趣奇怪的東西,好似有眾多小蝌蚪樣的生物,在他的麵前,組成了一冊長長的玄妙浩瀚圖卷。 其中,有葉家少年在人族九州裡從沒見過的文字,有諸多根本無法辨認的古怪符號。 還有的,是他以前隻在書上,讀過文字介紹和相關描述,但沒有見過圖樣的各類天地奇物等等。 此外,他好像還有見到赤紅色的“仙凡契約”。 卻也不知道,是那契約現在的模樣,還是過去的原初模樣,抑或是未來的樣子?應該不是現在的模樣,老道士不是說,契約如今是黑色的麼? 悟道南柯夢中所見,那冊圖卷的畫麵內容,還在不斷滾動變幻。 並沒有哪個場景能始終駐足,有的畫麵停留的久一點,有的沒看清就消失不見了。 最終,玄妙圖卷內容變得混沌一片,他什麼都看不清了。 但有那麼幾個場景,是他葉子灰印象極為深刻的,這輩子也忘不了了…… 有位身伴紫氣,騎著青牛的,白胡子乾瘦小老頭兒,正在牛背上迷瞪著眼打瞌睡。 他看著,像個渾渾沌沌、悶悶昏昏的頑鄙愚人,又像是個澹泊無歸的,被世界遺棄的孤嬰。 其人亦仿佛若有若無,恍如是於整個世界當中,似存似隱的異人。 還有位個頭兒很高,足有九尺六寸高的,背挺得很直,很像是年輕人的老書生。 他額頭高高隆起,生著一雙河目,倆眼睛上下眶平正而長,整個人顯出一種累然而不得意之貌,恍若喪家之狗。 然而其又自氣定神閑,虛懷若穀,觀之頗具氣象,仿佛是位胸懷天下之士。 亦見這位老書生站在一條大河邊上,正感慨道: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總地來看,那人恍若是一位聰明深察、勤學好古、博聞廣識、容納百川、心藏萬象的讀書之人。 其正發憤忘食、樂以忘憂,而不知老之將至,又像是個臨事而懼、好謀而成之人,又似是位視不義之富貴,隻如浮雲般的大仁者。 而這位老書生的氣質,也與上位騎牛的老者身上,有許多相通之處。 而最相似的,就是他們倆看起來,都像是無家可歸之人。 另除了這兩位老者外,葉子灰在畫麵中,還見到了兩位中年人。 一位,是周身有浩然之氣的中年書生。 那人的兩道眉毛,好似兩柄懸著的飛劍一樣,其目光銳利至極,像是彰顯著心中誌向高遠而堅定,縱九死猶不悔。 而他周身蓄養的,那股儒士浩然之氣,則至大至剛至陽,直養而無害,塞於天地之間。 他整個人,借著這股氣,便好像擔起了整座天下的道義。 要之,那中年書生瞧著,仿佛是個不動心,但又萬物皆備於其矣的聖賢之士。 然後,還有個皮膚粗糙、頭發亂糟糟,腳上穿著一雙破草鞋,又背著個大葫蘆的,笑嘻嘻邋遢中年漢子。 那人留著兩撇顯得漫不經心的小胡子,似乎無論對什麼事情,都不以為意的樣子,隻是遊戲於天地之間,整個人就像在夢遊一樣。 而當下的一切對他而言,隻不過是一個有趣的美麗夢境罷了。 其人上與造物者遊,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又見他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 這中年漢子,原來是位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心齋坐忘的,得道真人般的人物。 而葉子灰認為很有趣的是,畫麵中的這兩位中年人,是一起出現的。 他們倆背靠著背,竟造成了完全看不見對方的詭異局麵,當真稀奇古怪!又好玩得很? 這四位人物,是葉子灰在畫卷長河中,他見到的身上最負氣象之人。 無一不是超凡入聖之輩,皆有通天徹地之能。 此外除過他們,在那浩瀚圖卷中,令葉子灰初一見麵,便引得其心神激蕩,意氣翻湧的。 還有兩位神仙人物: 一位是俊朗青年模樣,長著三隻眼睛,腰挎彈弓,穿著亮閃閃的白銀甲胄,手執一柄造型奇異的,兩麵刃、三處尖的長槍兵器。 另一位,則是目光桀驁、身著明晃晃的黃金甲,頭上戴著一頂插著兩根長長鳳羽的紫金冠,肩上還扛著根兩頭金箍的烏鐵棒,卻道是個美貌靈猴。 “額……美猴?自己是咋了,不會做了個夢,一些癖好就被改變了吧?” 床上的葉子灰咂了咂嘴說道,感覺到有些地方,好像變得奇怪了起來…… 末了,少年恍惚之際,還在那神奇的圖卷長河裡,看到了他自己。 共計三幅畫麵: 第一幅畫麵,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座充滿靈氣、花果茂盛的仙山。 問此山何等樣貌?卻道是: 峰頭時聽錦雞鳴,石窟每觀龍出入。林中有壽鹿仙狐,樹上有靈禽玄鶴。瑤草奇花不謝,青鬆翠柏長春。仙桃常結果,修竹每留雲。一條澗壑藤蘿密,四麵原堤草色新。正是百川會處擎天柱,萬劫無移大地根。[①] 而在此山中,建有一些造型古樸、仙氣裊裊的亭臺樓閣。 於建築群中心位置,還有一座明顯要比山中其它建築,雄偉得多的九層高樓。 又見那樓門口處,豎了塊兒牌子。 上麵書寫著「花果山辦公室」六個大字。 那時候的葉子灰,則是正坐在這棟樓的最高層,也就是第九層的屋子裡麵。 這屋子門口,卻也掛著一塊牌子。 其上寫著「主任辦公室」的字樣。 而在屋內,於葉子灰身後的墻壁上,還張貼著一副毫不合轍押韻的,古怪至極的對聯: 右聯「清源妙道」。 左聯「大聖齊天」。 橫批「我無敵」。 第二幅畫麵,則是在一間潮濕惡臭、陰暗無光的牢獄中。 葉子灰被刺穿琵琶骨,鎖在裡麵。 他整個人看起來,已十分消瘦,長發散亂,神情憔悴,雙目布滿血絲,衣衫襤褸,破碎不堪,幾要不能蔽體。 此情此景正道是: “其身宛如不係之舟,其心又似已灰之木。” 但即便如此,在葉子灰的麵上,卻瞧不出絲毫痛苦之色,反倒露出一片坦然,而坦然中,又帶著點兒不解和迷茫。 他在口中,還不斷呢喃著“二”與“三”。 聲音裡,頗有些落寞和失望之意,還有點淡淡的無奈,以及不甘心。 忽見,牢裡的葉子灰猛地抬起頭來。 其目光仿若穿透了歲月長河,直視著頓悟狀態下,觀摩未知奇異圖卷的十九歲的葉子灰。 從畫中人他喉間,傳出的嘶啞聲,就像是野貓的爪子,劃在爛木頭上一般刺耳難聽,令人極度不適。 “喂,你說……” “我是不是做錯了?我不該來問這‘二’‘三’之辯的,這不是我這個讀書人該關心的事情,可是……” “那讀書人肩上的擔子,又是什麼呢?不為天下人、不替後來人去問,那樣真的好麼?” “難道我輩讀書求道,不該背負起監督權力異化的責任麼?” “單單捂住耳朵、蒙著眼睛、閉緊嘴巴,對這窗外正在發生的天下之事,不聞不問、不管不顧,個人盡管悶頭在屋子裡麵,研究紙上的學問,這樣就夠了嗎?” “讀書人以文亂法,修行者以武犯禁。” “難道在九州百姓的眼裡,像我這樣的讀書修行之人,就是在給大家添堵、搞破壞嗎?” “其實大家像現在這樣過下去,便就已經很好了,我純粹是沒事找事?” “是啊,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然而己之所欲,又何必施諸於人?” “各人自有各人欲,眾生皆有眾生相。” “何故以我相代眾生相?” “是我執相了啊。” “哈哈哈哈,是我執相了!” “是陷入了『我執』呀!” “哈哈哈哈……” “那就——破『我執』?” “破我執!” “當破我執!!!” 畫內牢裡的葉子灰,突然淚流滿麵,瘋癲吼叫,狂笑不止,笑聲震耳欲聾。 插在他背上的粗獷鎖鏈,亦是抖動個不停,嘩嘩然作響,仿佛此間囚籠,已再也難拘禁住他。 驀然。 十九歲的葉子灰眼前,圖卷內容又為之一轉,復見到了第三幅畫麵。 卻是他和一大群人,好整以暇地站立於一處頂峰之上。 眾人正在觀望雲海日出,而他們旁邊,還有一大堆生靈在,有龍、鳳、狐貍、兔子、狼、馬、熊、鷹,等等。 葉子灰完全看不清那些人,和異族生靈的真切樣貌。 但他看著開始模糊的畫麵,從心中卻生出一股莫名之感,是來自他生命深處的,親近和熟悉的感覺。 這種感覺,流淌在他心內,漸漸化作一種極度的溫暖。 爾後。 葉子灰仿若是具有了,原本要在「真人」境界才能修煉出來的「念識」。 他竟內視到了自己身體裡,那顆「赤龍傳承」的神通種子。 它正生出許多根莖來,深紮在葉子灰的肉魄和命魂當中,在不斷汲取著什麼。 而種子表麵,也隱隱有一道赤色龍形虛影,緩緩凝實。 不過虛影凝聚的速度,無比緩慢。 若要使其徹底顯形,遠非一時半刻之功。 也不知道怎麼的,夢中的葉子灰,看見那種子生長的速度,竟估量出來,它約莫還得三五年,才能發個芽兒。 而距離神通開花,敕結道果,更還是早著呢。 不過,隻要種子一旦發了芽,葉子灰他估算著,那時就不用自己,再額外供養己身的生命元氣了。 這枚神通傳承種子,自可從無垠虛空大道中,采擷養分供它自己生長。 最終。 當葉子灰的眼前,一切畫麵,緩緩褪散。 那冊無名浩瀚圖卷,也漸漸消失以後。 但他還仍舊停留在原地。 怔怔地望著,因神秘圖卷憑空出現又消失,而變得空空如也的地方出神。 之後。 他身前好像猛然,就跳動著一團擁有生命的火焰。 那團火,在一定分寸上燃燒,也在一定分寸上熄滅,似若它過去、現在、未來,永遠都是一團永恒的活火。 記憶裡,葉子灰還伸手,去摸了摸身前的那團火焰。 再然後,少年郎就醒了。 這次,他是真的醒了。 睫毛上的細碎玉珠,微微顫動。 葉家藍衣郎,睜開了臭皮囊上,那雙標致好看的丹鳳眼。 而他甫一睜眼。 就看到那身紫衣,抱著酒壇坐在他旁邊。 葉子灰忽悠忽悠地,轉了轉倆眼珠子,復才反應過來當前是個甚麼情況。 他微微張開嘴,剛想同風月暮解釋一下,自己剛才是做了場大夢。 而未等他吐出字來。 天空中一道明亮閃電,忽然無聲劃過。 旋即他又合攏嘴,勝似畫眉的兩條漂亮眉毛,疑惑地皺在一起。 因為他發現,此時風月暮的臉色,貌似比他印象中的,要更黑一些。 而風家少年見葉子灰轉醒,其一言不發,徑直抱著酒壇起身,默默走到佛像頭顱邊緣的位置。 一人用背影,冷冷地對著還躺在斜壁上的另一人。 風月暮就像個沒有感情的機器,頭也不回地說道: “我沒用十成真氣和你打,不然,你早都輸了,說實話,我隻用了不到五成的真氣。” 葉子灰:“???” 躺在崖壁上的他,見狀很是納悶,不知道紫衣郎當下唱的又是哪出戲? 說完這句話後。 風月暮又向前走了點兒。 他半隻左腳淩空,腳掌下麵,便是高達六七百丈的崖壁了。 “天亮以後,問道廣場中央的那塊碑上,刻的是——我的名字。” 言畢,紫衣少年身體前傾,憑空一躍。 他竟是不從山壁表麵做任何借力緩沖,徑由六七百丈的高度,直愣愣地掉下去了。 後方的葉子灰悚然起身。 他剛想追上去,隨即身體又放鬆了下來。 其嘴中不免嘟囔道:“切,境界高,真氣多,就了不起啊?” 藍衣郎說話間,便見在佛像正下方,即將觸地的風月暮,身下突然湧現大量真氣。 一時,激蕩得地麵的水漬,化為白茫茫的水汽,飄浮於空中。 竟似是人工製造出了,一個煙霧繚繞的場景。 雷霆鼓動,亮光閃耀下。 隻見風月暮恍如雨夜裡的謫仙人似的。 道是: “飛鳥雲紋紫錦袍,金珠列七星,束發黃玉冠。” “誰為雨夜謫仙子?佛前下月暮,是風家少年。” 那位風家紫衣郎,單手拎著一隻酒壇子,正從煙霧中緩緩踱步走出來。 此刻,天地間的雨水,也再不能闖入他周身十尺範圍以內。 這是……“炫技”? 可惜啊。 石佛上麵的葉子灰並不具備念識,自然也就看不到,對方這華麗落地一幕。 真是……白瞎了呀。 “嗯,現在年輕人都玩這麼花嗎?” 唯有旁人離去後,於龍門山大殿內獨處的女山主,她此刻麵色有點子古怪。 佛像頭頂上。 葉子灰則是拽著自己的那隻酒壇子,站起身來,突然扮了個鬼臉,他搖頭晃腦,又怪聲怪氣地學舌道: “還‘刻的是我的名字’,可真不知羞……哼!連那個‘會’字,都懶得加了嗎?” 藍衣郎在嘴角又扯起些笑。 “就這麼自信呀?嗬~小爺還不信了!” 他仰頭灌了口酒,又用手背抹抹嘴,灑脫的向前踱出幾步,走到佛像頭顱的邊緣處。 葉家藍衣抱著酒壇子,低頭往下,看了看高度。 然後見他眼角一跳,喉頭一番蠕動,遲疑道: “雖說現在破境了,可這……不是吧,那姓風的也才清士四品,就敢從這麼高的地方跳了嗎?那小子膽兒這麼肥的麼?” 復聽得…… “噔~噔~噔~噔~噔。” 葉子灰老老實實地,沿著山壁表麵快速俯沖而下。 而在他順著殘臉佛像外表滑落的時候。 衣衫遮蔽之下,少年通體起了層雞皮疙瘩,有種從未曾體驗過的異樣感覺,從他腳趾拇兒,一直蔓延到頭尖尖兒去。 當他一瀉而下,雙足落地之後。 其猛地回頭,看向崖壁上方的大佛! “奇怪?” 葉子灰屏息凝視佛像,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隱隱有種心悸之感。 卻是他和另一位,曾在大佛身上打了一個多時辰,又躺了半晌,但先前時分始終不曾有過的別樣感受。 “活了?” 藍衣郎一口大氣不敢喘,身形靜靜定在那裡。 此時。 他一個人獨自看著,在電光映照下,亮起復又暗下去的,佛像殘缺的麵龐,便感覺到有點兒害怕…… 待心中的異樣感受消逝後。 葉子灰就像插著翅膀一樣,飛速抽身遠離那麵崖壁。 或更應該說,是遠離崖壁上方的那尊半麵大佛。 “啥啊?” 葉子灰一邊兒朝回走,一邊兒道: “今兒晚上真是他娘的見鬼了,怪事連連……” “還有,怎麼醒來後,瞧這風月暮的臉,似乎比我見他第一眼時,麵色要黑上一些了?” “這小子,難不成在打架前,還擦了胭脂敷了粉?然後被雨水把妝給沖沒了,他本來的膚色才顯露出來了??” “嘖嘖!” 後來,藍衣郎就回到他房間裡頭,美滋滋地開始進行泡腳了。 而現下此刻呢? 泡完腳後,葉子灰正翹著雙二郎腿躺在床上。 他摸了摸鼻子,又嘿聲蕩笑道: “真好啊,夢裡啥都有,‘我無敵’,嘖嘖~嘿嘿……” ———— —————— ———— [①]參見:(明)吳承恩《西遊記·第一回:靈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