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歷2615年。 六月初六。 寅初時分。 荒州龍門山,半麵佛頂上。 風月暮察覺到了躺在身邊之人的異樣,他扭頭去看。 發現對方閉著眼睛,其一身真氣,則運轉得有些不同尋常。 風家少年暫時缺了酒伴,便不復方才豪飲,隻淺淺呷了一小口,細細地品嘗起「九裡香」的味道來。 而這番淺嘗以後。 風月暮的臉龐一陣抽動,又覷見葉子灰那裡,的確沒有絲毫動靜。 他的表情,忽然化作一片肉痛之色。 心中更是現在連腸子也要悔青了,暗暗後悔道: “剛才就不該和他一起牛飲吶!瞧這姓葉的之前一些表現,這分明就是一個不懂酒,卻愛喝酒的莽夫,大莽夫啊!!” “上回喝的味道已經都忘了……這麼好的酒,先前硬是給糟蹋了!糟蹋了啊!!如果上天肯給我一個,讓我再來一次的機會的話,本少爺一定打死都不……唉,悔之晚矣啊,悔之晚矣!” 實則呀,這風月暮剛才有些話,還沒同葉子灰講完呢…… 原來這一家爺孫三人,卻都是些“酒中聖賢”之徒。 那次風月暮他爹去偷老爺子的酒喝,實際上就是他小子悄摸著攛掇過去的,而偷到了酒後,他爹給他也是分了一半兒。 但偷酒的事,不久後便被“風三壇”老爺子發現了。 然而當時,風月暮他爹還沒來得辯解此事,和供出自己的寶貝兒子兼幕後黑手,就被他老子的老子,給他的老子一頓胖揍…… 再之後呢,風月暮他爹就總拿這件事,威脅自己的寶貝兒子。 所以風月暮之前,講述他爹那時候沒被老爺子打死,語氣中甚至有些遺憾之意…… 不然老爺子滅了口,他的把柄不也就沒了麼? 但講良心話,風月暮的爹——實慘。 那天,風月暮的娘親在房間內,給自家夫君上藥的時候,風月暮他爹便帶著哭腔喊道: “好啊好啊,就為了半壇子破酒,我的爹,差點沒把我打死,我的兒,也自始至終都不願意站出來,和他的爹一同承擔責任!” “那個老東西不講父子之情,你個小東西也不講父子之情,敢情特麼就隻有我一個人是大怨種啊!” “想我風雨橫,縱橫九州數百年,忝為一代宗師,入天下名劍榜,居第三十六位,堂堂『清霜』劍主!” “我竟在自己家裡,被老子和兒子這麼狠狠欺負,夫人,我好委屈啊,嗚嗚┭┮﹏┭┮”。 …… 躺在石壁上的風月暮笑了笑。 他掃了眼身旁真氣異常運轉的葉子灰,言道: “嗬,這是要破……” 然而口中話未說完,便瞧他匆忙起身,趴到葉子灰近前,不斷地上下打量著對方的每一寸身體。 衣衫完好的葉子灰,肌膚裸露在外最多的地方,便是麵部。 隻見風月暮猛然湊近葉子灰的臉龐,兩張臉貼得極近,連倆人鼻尖兒,都差一點就要碰上了。 風少爺仔細地,觀察著葉少爺的臉,不肯放過上麵的任一個毛孔,和每一根汗毛。 這,京城世家的公子哥兒,還真看不出來啊…… 而葉子灰此時,對身外的一切恍若未覺,睫毛一動不動,上麵還沾著些晶瑩的細碎雨珠。 道是好個雨夜睡美人。 但見其整張臉上,神色恬淡安然。 明明是個十九歲的男子,而在目下瞅著,卻像是個睡著了的嬰兒一般。 混沌,蒙昧,無知,無妄,無欲,無求。 藍衣郎那張臉上,透露出的莫名神韻,直讓旁觀者生出一股難以形容和言語的感覺,非要說那便是“自然”。 何謂自然? 卻道——自然而然,好不自然。 “嗯?” “嗯!” “嗯?!” 出人意料的,這位謫仙似的風家少爺,不知道是看到了什麼,在葉子灰身前“嗯嗯”之音不斷。 並且每一個“嗯”字的音調,都不太一樣。 而這些不同音調的“嗯”連起來,竟有些像是驢叫之聲。 而立刻的。 不知道風月暮突然意識到了什麼,臉頰有點泛紅,又往周圍快速掃視了幾遍,大聲說道: “唉,是有點醉了,有點醉了啊。” 夜已至深,大佛頭頂,四野無人,周遭一片漆黑。 隻有漸弱下去的雨聲,淅淅瀝瀝,偶現的雷霆,稀稀拉拉。 也不曉得,他這大聲的話語,是說給誰聽的?黑夜嗎?雷霆嗎?石佛嗎?或是自己?還是…… 風月暮坐在葉子灰旁邊,眼神逡巡地環視著左右,開始警戒四周。 便連他懷中的酒壇,每次抱起,也隻淺淺抿上一口,緩緩下咽。 但不知道為什麼,風少爺現在看著旁邊那張好看的睡臉,他有種難以壓抑的沖動…… “啪啪”立馬給葉子灰兩巴掌的沖動,他暗自腹誹道: “真的就離譜,這家夥都是什麼悟性啊??實在嫉妒……” 片刻後。 警戒中的風月暮又想到,“這葉家七少爺他怎麼敢的啊?” 二人素昧平生,不過是一起打了場不錯的架,喝了頓不錯……很好的酒,他怎麼就放心,睡在自己身邊去悟道呢? 風月暮喝著酒,更是越想越氣,不由得出聲道: “喂,有沒有搞錯啊大哥?!您喝個酒,再順便悟個道???” …… “撲哧。” 龍門山主殿內,黃靈運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殿下現站著的另一位男修士,則一頭霧水,也不知她是有什麼可樂的事。 “山主……” 孫執事剛張口。 黃靈運打斷了他,直言道: “孫叔,私下裡就不用這麼叫了。” “是……小姐”,孫執事應聲說。 而他答話時,臉上也掛著親近溫和的笑容,仿佛和葉子灰白日裡,在問道廣場上遇見的黑袍冷麵修士,判若兩人。 孫執事目中帶笑地,看著自家小姐此刻,這不同平常那山主威嚴形象的一麵,心中則泛起許多漣漪。 他內心暗道:“小姐她不用戴著那張鬼麵具的樣子多好啊,他的女兒,就注定要承擔這麼多嗎?” “唉,要是夫人還在,知道了小姐如今的境遇,還不得心疼死……” “身為黃家的女兒,人族的巾幗英雄,小姐她實在不容易啊,太不容易了。” 孫執事對黃靈運,有長輩對晚輩的疼惜,還有男人對女人的敬佩。 “孫叔,大半夜的,還勞你送兩壇『九裡香』過來,辛苦了”,黃靈運謝道。 孫執事忙回道:“小姐客氣,孫某不過一介家仆,這都是些分內之事,應該的。” 山主寶座上的黃靈運卻擺了擺手,向臺階下方之人言道: “孫叔,說了多少遍了,不要老是以家仆自居,黃家的人不注重這些東西,而且從你跟在我身邊,業已有百年多了,早就是半個自家人,而不是什麼仆役了。” 孫執事默默稱是。 然而他心中自有分明,黃家可以不注重這些主仆之分的東西,但不注重,可不代表就能沒有。 否則,這家裡不就亂了套了麼?不論一家,便是一國,也是同樣的道理。 “吶,你說那兩個小家夥,能猜到是誰送的酒嗎?嘻嘻。” 黃靈運的笑聲很好聽。 山間大殿中,像是有著銀鈴響起一般悅耳。 而孫執事回想起剛才,這位女山主雨夜隔空送酒的情形,腦門兒不由一黑,無奈道: “應該是猜不到的……可是小姐,你那兩壇酒……故意嚇人乾嘛呦,看葉家那小子,當時臉色都被嚇白了,你都‘奪’大了呀……” 耳朵聽到了一些敏感話題。 黃靈運登時就歪著脖梗,瞪著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氣鼓鼓地注視著階下的“自家人”。 “嗯???” “什麼叫我都多大了???” “本小姐不過二百九十九歲,芳華正茂呢!!” “而且,誰故意嚇他了,本小姐才沒有那麼無聊,我……我那是幫他長個記性!” “這葉家小子打起架來,跟個二百五似的,剛才他要是真的摔下去了,那還參不參加躍龍門了??難道還要在山上再收留他一年啊???” 龍門山主大人現在的模樣,倒跟鼓著嘴巴的金魚有三分神似,可愛捏~ 孫執事自知言語有失,額間冒汗,當下可不敢再議論這個話題,便想趕緊找個借口,馬上溜之大吉。 他正色道:“小姐,見那外麵的葉家小子,好像是要破境了,用不用我去幫他護法?” 黃靈運道:“不必了,你沒瞧見麼?可有人在他身邊呢。” 孫執事麵露疑色道:“可是小姐,風月暮和這葉子灰,他們之後卻是要爭躍龍門的對手呀,難保風家之子不會在此時出手乾擾啊?” 黃靈運淺笑道:“他們倆,皆為少年。” “少年?”孫執事不解何意。 黃靈運再問道:“你可知,何為少年?” 孫執事苦笑搖頭,表示不懂。 黃靈運笑著說道:“少年心性,最是赤誠不已!” 爾後頓了頓,她方接著道:“而且啊,你不覺得這‘風’‘葉’二字,連在一起很好聽麼?” 孫執事頗覺無奈,更加不明白臺階上麵的這位,現是在打什麼謎語呢。 他隻得躬身拱手,請教道: “孫某人愚昧,請小姐明示。” 黃靈運道:“我是說,風家的‘風’,和葉家的‘葉’。” 孫執事的腰彎得更低了。 “小姐的意思是?” 對殿內另一人現下好奇求知的作派,黃靈運很是滿意。 但她又語氣淡然地,朝下方開口。 “有風月暮在,葉子灰無礙。” “好的”,孫執事出聲道。 可惜,此人此刻根本不曉得,這十個字真正的分量,到底有多重。 雖然孫執事心中還是不大明白,但也知道自家小姐是不會再多說的,而他若再問,就真的不禮貌了。 黃靈運帶著些感慨,以及吃味的情緒,再度開口道: “而且,是誰說那位葉家的少年,他是在破境了?這破境……至多隻能算是順帶的吧。” “修士心中有交感,遂而通於大道天地。” “葉子灰他分明,是在——『頓悟』啊!” 山主大人神色頗有些復雜。 今夜,得觀葉家少年郎佛頂悟道,她黃靈運從中也是有著不小的收獲。 晉升「宗師」巔峰境界,入“絕世宗師”之列的最後一道障礙,半刻鐘前,已被其“借機觀道”而徹底掃除。 恐這事,將會又是一樁極大的因果呦。 實乃她的修煉破境,可與這天底下億億萬修行者,盡皆大不同,內中有乾坤。 攔住自己多年的,那一關宗師境修為壁障,可是她修行大計中的重要一環。 畢竟“絕世宗師”,為凡間修士頂峰,上毗鄰仙人之境。 她黃靈運自青春年少時起,至今已足足籌謀推演兩百多年,腹內方育有修道一策。 此計策若成,則石破天驚,果教九州修行界換顏色。 更定可與那罪仙盟盟主李明月,去爭一爭此方天地裡,號稱人族“五百年來第一金仙”的,那一把仙道無上交椅。 既關乎日後那事,便今夜所獲機緣,牽連修道因果,可不是她黃靈運,之前送上這區區兩壇「九裡香」,就能抵消得了的……怕是得兩百壇才行。 而她從哪兒去整這好些呢? 這「九裡香」每年的出產額度都是固定的,難不成要先把荒京城每年一百壇的供給,停上個兩年? 那荒京城人王宮裡頭的那位邢天王,還不得打到她這座山間大殿上來啊…… “什麼???” 聽到“頓悟”二字,孫執事驚聲大叫道。 他更是差點兒咬到了自己的舌頭,可說在自家小姐麵前大為失態。 黃靈運看了眼孫執事的驚異行狀,並不覺得對方是在故作誇張。 實然,當她發覺葉子灰正在進行“頓悟”時,其念識海內的界域,也是一時大為震蕩,映射了內心的極為不平靜。 待殿下的孫執事平復好了心緒之後,黃靈運復籲了一口氣。 女子山主目光,仿佛穿透了山上的建築,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看向龍門山的北方,荒州大地的北境。 她緩緩吐聲道:“葉家的槍,在人族北荒州已然沉寂六百年了。” “嗬,難怪連那位易叔,他都願意搭一年時間,花在這小子身上,原來是本小姐走眼了。” “過往此子在山上一年,我卻都沒發覺,直待今夜才醒悟,葉家人放他出來參加躍龍門,其實是在昭告北部荒州,不,是在昭告天下九州……” “葉家人的槍,槍尖——已經磨亮了。” “那麼,就快要見血了。” “有些賬,或許也該算算了。” 聞言,臺階下的孫執事麵色嚴肅,眉頭緊鎖。 他抬頭,正視著上方的山主寶座中之人,嘴巴微微動了動。 “葉家難道是想——重回荒京?” 黃靈運搖搖頭,不作答復。 也不知她搖頭,是否定了孫執事的說辭,認為葉家並無此意。 還是說,她覺得葉家人在荒州北境,既然肯老老實實忍了六百年,那這次以“葉家七少爺”為引,就斷然不會隻是重返荒京城這麼簡單? 此時,此事,天知地知,後時自知。 紅衣女山主遂將一對妙目,彎成月牙兒似的美麗形狀。 “瞧,這龍門山的風雨要歇了啊。” “那麼,荒州的風雨是要起了嗎?” “還是說——九州?” “嘻嘻~” 聞得殿內銀鈴響。 今夜山中風雨歇。 又是何處風雲起?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