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銅覆蓮座燭臺上光影重重,將本來就富麗堂皇的垂拱殿映照地更加輝煌璀璨。身著明黃便服的弘昌帝手中握著一本奏折坐在書案前,他兩鬢斑白,麵容清瘦,蓄著一叢柔順精致的胡須,顯是非常愛惜經常保養和修剪。弘昌帝細長的眼睛微微瞇著,朝殿前立著的人問道:“都給那人看過了?” 殿中身著金色魚鱗甲的高大武官躬身答道:“回陛下,皇陵狙殺的三人和龍爪山附射殺的兩人,都叫那人看過了,其中的確沒有。右領軍衛錢若海、左驍衛徐延春、右驍衛王金鐘分別率隊在前後幾十個山村一一搜查,未搜到異常人等。臣猜測……” “嗯?”弘昌帝輕抬眉毛。 “臣猜測,魏王滾落山崖,可能被野獸……” “啪”,奏折扣在案幾上,弘昌帝雙眼一抬兩道如刀的冷光射出,話語雖平緩,但似有寒冰凜凜之意:“猜測?朕說過,辰琮是朕的親侄,不要傷他性命,一定要將他生擒。他們隻有六人前去皇陵,你們卻埋伏下百餘人,本應手到擒來的,可還是跑了他們兩個。你們就這樣做事的?” 那武官立時跪下以頭搶地,連聲求饒:“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反賊強悍,鄭辰琮滾落山崖委實意外。請恕臣辦事不力!臣罪該萬死!” 弘昌帝閉目良久後方緩緩睜開眼睛:“胡傑文,你雖是有功之臣,這些年也算盡力當差,但此次朕卻不得不罰你。這樣吧,你自去領三十板子,然後親去龍爪山一帶搜尋,以十天為限。十天後回來復命,不論結果!” “臣領旨。謝陛下!” 胡傑文離殿後,弘昌帝伸右手朝空中揮了一下,殿角暗處閃出一名黑衣暗衛抱拳跪地:“陛下!” 弘昌帝冷冷吩咐道:“派兩隊暗衛,一隊暗中察訪魏王下落,另一隊跟著胡傑文,看他和誰有來往,有何異動。” “是。”暗衛閃身退下。 弘昌帝左手摩挲著紫檀描金雕龍紋寶座扶手上的龍尾,雙眼透過燭光,望向殿內空曠黑暗的一側,雙眉間的卻擰出了道深深的川字。 童年的他,一直是個無憂無慮的孩子。作為父皇的長子,母妃對極是他溫柔嗬護,父皇弘德宗常常把他帶在身邊,在上書房親自開蒙,在小校場內指導騎射,威嚴的麵容上總是帶著慈愛的目光。 這一切的打破是在他七歲上,多年未曾開懷的王皇後產下四皇子鄭景佑。自此,父皇逐漸冷落了他,開始更多的留連在王皇後的鳳翔宮,看著父皇愛憐的目光追隨著蹣跚學步的四弟,帶著溫暖的笑容重復著景佑牙牙學語的詞句,父皇的膝頭也變成了景佑專屬的座位,他年幼的心如墜冰窟。當僅十歲的他舉著自己所作的《盛世牡丹賦》呈給父皇看時,父皇卻隻是稱贊幾句,賞賜幾件古玩字畫了事。這可是被少傅陳梧贊為“詞藻富贍,刻畫工麗,寓牡丹頌盛世上乘之作”,是他為獲聖心推敲月餘而得。 年少的他,一改往日的活潑開朗變得沉穩內斂,他孝敬帝後,愛重弟妹,讀書更加用功,習武更加勤懇,在眾皇子中無處不顯現出一個兄長的風範。在完成父皇交待的差事時,可謂嘔心瀝血,殫精竭慮,力求平衡各方勢力,為朝廷謀取最大利益。甚至那年深秋,五歲的四弟在宮中吐月湖畔與幾個皇子嘻鬧墜入湖中之時,在嚇傻的幾個弟弟和反應不及的侍衛麵前,他也是第一個跳入湖中托起了景佑。在他從湖中爬出著涼喝著極苦的湯藥時,父皇來到了他的寢殿,他的心狂熱的跳動著,他多想父皇像小時候那樣摸摸他的額頭,幫他掖掖被角,微笑著問他藥苦不苦,可他的父皇隻是溫和地誇贊了他兩句,吩咐一殿太監和宮女好生服侍,就去王皇後的寧福宮,那裡的床上也躺著同樣受驚受寒的四弟。 “還好,父皇先來看的我。”他還是這樣自我安慰著。 所有的努力,隻為取悅聖心。然而,在作為弘昌帝的他看來,那些努力多麼的可笑。在他十六歲之時,他的四弟,十歲的景佑被冊封為太子入主東宮。論德、論賢、論能、論才,四弟哪樣能及得上自己?隻是他乃是父皇愛重的王皇後所出,是嫡子罷了。 後來,他與定國公長孫女魏映荷兩心相悅,鼓起勇氣向父皇吐露娶其為妃的想法,父皇恐他勢大對東宮不利,為他賜婚禮部尚書方知安之次女方素芙。不久之後,定國公府為魏映荷選婿刑部待郎陳漁之嫡長子陳若揚。 自此,他更加謙恭勤勉,隻是私下開始暗中籠絡朝臣,培植勢力。大婚後,他主動上表就藩,他的封地在楚地,雖人口略顯稀疏,但也算得上是水土豐饒物產富足。這次他的父皇倒有些心疼他了,不忍他這麼早離開自己身邊,又把他留了三年,待他年至弱冠方命他就藩。 多虧這三年!他暗自慶幸。因為他主動要求就藩,他的父皇也不再提防於他,反而讓他在戶部、吏部、兵部、工部多加歷練,將來到了藩地也能好好經營。在眾臣心目中,他自來名聲甚好,差事辦得漂亮,人又恭謹謙遜,再加他有意結交拉攏朝臣,在朝中口碑越來越好。 就藩楚地的多年,他結交士族,整飭官吏,興修水利,發展農商,封地這些年也是風調雨順,更加富庶,除了納給朝廷的稅銀,朝臣也多有拿了他好處的。按例,藩王可蓄養府兵八千,他隻蓄六千,卻暗中分散培植軍隊何止數萬。藩地有大宗鐵礦,他主動上報並交由朝廷安排開采,隻是楚地金礦礦藏更加豐富,他秘密圍地開采冶煉,心腹手下也暗地裡鑄錢幣、運私鹽、販香料、開銀號……他相信隻有擁有驚人的財富,再加上完美的智計謀劃,他的宏願定能達成。 他的四弟,太子景佑,被父皇贊仁厚寬懷。是的,他的確相貌俊美,溫文爾雅,讀了很多聖賢書,詩畫歌賦無一不通,但卻像花園溫室內養出的孔雀,隻會展示美麗的羽毛,沒有尖齒和利爪,也沒有偽裝和鱗甲,甚至飛都飛不高,遇到狂風暴雨、鷙禽猛獸,隻會躲在籠中顫抖哀鳴。 父皇弘德宗崩逝於四十七歲,他的四弟太子鄭景佑登基,帝號弘文。 當他向新帝三拜九叩口呼萬歲之時,他的心中有多麼的悲憤屈辱,麵上就有多麼的虔誠恭順。因為他知道,此時他的勢力與整個大弘朝相比差距甚遠,雖有一搏之力,但無異於火中取栗 當新皇帝執著他的手,與他憶起兒時點滴,談起五歲落湖時他舍身相救的大義,他謙道:“那時臣心中隻有胞弟,別無他念。”新君哪知,他在不遠處瞧著心中卻默念“掉下去”何止百次,旁邊那麼多的內侍和侍衛怎會容皇子有事,隻是他,心思更機敏、動作更迅捷而已。 那年春節,他奉旨帶全家老小回京過年,過完春節很快就是弘文帝四十歲的萬壽節。四十年,至此他已經蟄伏了四十年,隱忍四十年,謀劃了四十年,此時的他富可敵國,身邊謀士、密探、暗衛、死士無數,朝中軍中、宮內宮外均深植著他的心腹勢力,他的府兵歷經錘煉甚是驍勇,藏在楚地大山中的五萬餘軍隊也整裝待發。他知道,雖然耗費了這四十年自己已不再年輕,但過去這個冬天,他的春天就要到了。 所有的一切順利得與他的謀劃如出一轍,不枉他與謀士夜夜百般推演。魯地淩汛是上天賜予他的一道春風,弘文帝暴病而亡是這春日的及時雨,平北大軍和安南大軍在恰當時間抵達京郊就是那劈開冬日的一道春雷。 他的四弟弘文帝的棺槨還未葬入皇陵,另外四個弟弟紛紛打著勤王的旗號,率兵臨近京城。 “勤王?”他輕嗤一聲。這些平庸的弟弟們,平時唯唯諾諾驕奢淫逸碌碌無能,連自己的藩地都治理不好,卻想來分享他臥薪嘗膽殫精竭慮三十餘年的勝利果實,想來搶奪他的江山。這些弟弟們雖然並不像他籌謀多年準備充足,但他們結成的同盟卻不容小覷,此時內憂外患,若真開戰也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他隻是委派年近花甲的吏部尚書戚南星充當說客,“秘密”給實力最弱的五弟越王送去了一塊丹書鐵劵。沒消多久,他們這鬆散的同盟就分崩離析,他隻要安排些許兵力各個擊破就好。最終也沒打上幾仗,自己的大軍兵臨他們城下,弟弟們就紛紛跪地求降。他倒也未嚴厲懲處他們,隻是趁機削了他們的藩,圈養到京城讓他們繼續當無權無職的閑散王爺。 隻是,他的侄子太子鄭辰理竟能率部眾殺出重圍一路逃離京城來到蜀地,憑借蜀軍總兵鄧禮的支持和蜀地的天險阻隔,竟然慢慢成了氣候。 弘文帝病重期間知道自己命不長久,抓緊時間分封了幾個兒子,連小到五歲的七皇子鄭辰瓚也封為齊王。弘昌帝並未想將弘文帝的皇子們斬盡殺絕,隻是爭奪皇權的路怎少得了殺戮,幾個皇子便是死在這場爭鬥中。為了好向朝堂百官、向天下百姓有個交代,弘昌帝將得了瘋癥的三皇子辰琚和腿有殘疾的六皇子辰琪好好養在京城之中,繼續住著他們的王府,繼續做著他們的王爺,隻是不與外界接觸而已。沒料到的是,多年來一直以為鄭辰琮在宮中大火中喪生,幾年後他突然又冒了出來,然後又被殿前司這幫蠢貨…… 當年他掌控了皇宮後,他的表妹皇後蘇韻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他橫劍自刎在他的麵前,緊接著還有惠妃陳慕蓮……他緩緩地閉上眼睛緊皺眉頭,以雙手手指關節抵住太陽穴。 “陛下,你頭疾又犯了。傳禦醫吧?”身側內侍總管周全捧上一盞陳皮茶輕聲問。 弘昌帝執起茶盞飲了一口,長長舒氣,揮手令陳福全退下。 當他被擁為帝時,武官中的反對勢力已殺得差不多了,那些自詡清流的文官上疏抗議的不少,自請辭官的也很多,但他們都有弱點,隻要抓住他們的軟肋稍加威逼利誘,也多都乖乖就範了。就連那在大殿上撞柱的左都禦史唐幼清,被救起後仍絕食抗議,就在他派出宦官向唐禦史講了一番話後,便從此閉緊嘴巴再未鬧出什麼事端。那太監隻是道:“唐禦史,你死後,你家女眷皆充作軍妓,兒孫皆凈身為婢。” “以德為先,以仁治國。”這是他的四弟弘文帝常掛在嘴邊一句話。此時想起,弘昌帝輕哼一聲,嘴角露出譏諷的笑。他要把這江山千年萬世傳給他自己的兒孫,這兒孫要高瞻遠矚,要雄才大略,要明治善理,要知人能任,要殺伐果斷,要懂得取舍……唯獨不需要這德行、不需要這仁厚。弘文帝削減稅賦,裁撤軍隊,寬宥刑罰,在宮中也是奉行節儉,吃的用的還不如自己這樣一個藩王的王府。朝中也施行廉政,眾臣薪俸不多,個個日子過得並不寬裕。百姓生活倒是富足了,可朝堂上下也暗地裡頗有微辭,在自己的重金拉攏之下,不少官員紛紛為己效力。這幾年大弘在自己執政下,若不是與他的侄子鄭辰理連年交戰,應該也是國庫充盈軍強兵壯。 登基六年來,自己並未冊立太子,對皇後和各位宮妃所出的八個皇子皆給他們爭奪東宮的機會。在這八名皇子中,或者將來還會增加一些皇子,他要選拔出最適合的人來繼承他江山。他還有大把時間,雖然已年至五十三歲,但他的知天命卻不是聽天由命,而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而上天,總是站在他自己這邊的! 夜暮時分,一輛寬大黑篷馬車轆轆行駛在官道上,後麵跟著百餘騎官兵,一水的銀色魚鱗甲、斬馬刀,正是殿前司的銀甲衛。 這時,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一騎疾馳而來,文士模樣的灰袍男子翻身下馬,將手中令牌交給隊末斥侯。斥侯通傳後,將錦袍男子帶至馬車內。 車內,灰袍文士向趴伏在車座的人抱拳道:“胡點檢,二殿下得知你受苦了,派屬下前來探望。” 灰袍文士是二皇子鄭辰璞的幕僚,名叫許築,是天和六年的舉人,當年未得授官,到楚王府中作了一名典簿,弘昌帝登基後又到了二皇子府做了長史。趴伏著的正是挨了三十板子的殿前司點檢胡傑文。胡傑文拱手道:“許長史,替我謝過二殿下。” 許長史伸手扶住欲要起身的胡傑文,道:“胡點檢養傷要緊。二殿下深知你代他受了委屈,他卻不能出來替你辯白,對胡點檢委實慚愧得緊。” 胡傑文擺手黯然嘆道:“二殿下客氣了,這是我們做臣子的本分。隻是我堂堂殿前總兵,挨了板子不提,竟然要親去搜山覓林。隻怕,聖心已失。” 許長史勸慰道:“二殿下說,胡點檢多年忠心耿耿,又有擁立之功,陛下也是一時氣惱才罰得重了些。二殿下說,都過了這許多天了,那反賊若是死了,也被野獸吃得屍骨無存了。若是沒死,也早就逃了。胡點檢茲當是去遊玩幾天,十幾天後形狀淒慘一些回來復命,陛下見了氣也就消了。” 胡傑文道:“願如殿下所言。” 許長史繼續道:“本次前來,二殿下還托屬下帶了句話:來日方長,必不相忘!” 胡傑文抱拳道:“必不負二殿下。” 官道上,灰袍士手撫胡須望著隊伍行遠,調轉馬頭朝另一方向奔去。